“我如何会不得而知呢?”
陆轻这里攒了一大堆上课传来传去的小纸条,有聊八卦的,有辱骂陆祁的,有商量中午吃什么的。
嶷华宫这些人,或许略有痴呆,或许胆小怕事,但是在传纸条这件事上,通通都是胆大妄为的。传纸条的艺术,就在于趁老师不注意时,抱着必死的决心,将手中的急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地投掷到另一个人的桌子上。不过,还有些文臣,不会武将这种大剌剌的传递,只能观察周围,从低处落实,通过纸团的滚动达到传递消息的目的。
陆轻还为此规划出了一条高效的路线,并沾沾自喜。
不过有次她在东宫的书房外面听见了楚凭对陆鸿说,他早知道陆轻有这样一条路线,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他也不是真的老古董,少年人花了这样多的心思,自己怎好意思打破呢。
陆鸿就问:“您如何知晓的呢?”
楚凭却反问:“我如何会不得而知呢?”
陆轻坐在廊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黑漆漆的夜晚,廊前的假山像是怪物的影子。灵棚被加急搭好,丧幡就悬在这样的夜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重重地叹了口气,撑着脑袋缓了缓,这差不多就是陆轻能做的全部的发泄了。
她慢慢起身,靠着墙站好,身上的孝布被风吹动,她抿着嘴整理了一下,又顺手扶了扶额前的麻条:“你要是再偷窥我我就要告你了。”
李迟从转角走出,问道:“是去官府告吗?”
“对啊,除了官府还有哪里能告你吗?”
“殿下可以写折子,到御史那里去参臣。”
陆轻被无语到了,问道:“你怎么不去灵堂?”
李迟同她是一样的打扮,孝布麻绳,把他身上的颜色都刮下去一层。
“同殿下的理由一样。”
陆轻觉得莫名其妙,因为自己找不出什么理由,就是觉得如果想保持一个暂时稳定的心态,就绝对不可以在这个时间去往灵堂。逃避问题成了她面对很多事情的下意识行为,不需要过多思考,身体就能自发完成。
其实这未尝不算是一个理由,陆轻想。可李迟也会想着逃避问题吗?陆轻觉得他永远是发现问题迎难而上然后解决问题的那类人。几年下来,据陆轻观察,他情绪也稳定得有些可怕。寻常人该有的情绪波动在他身上被淡化得微乎其微,说好听点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说难听点就是“太会抽离,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不过楚凭于他来说终归是不一样。陆轻花了几秒做了个阅读理解,就又叹了口气说道:“好吧,那你跟我一起站着吧,我不参你。”
廊下没有点灯,看不清对方是什么表情,但语气委实算不上平静:“多谢殿下。”
出于礼貌,陆轻并没有去看他,两个人就在廊下安静地站着,各自神游,互不干涉。
沉默了很久之后,李迟才开口:“先生寿终正寝,算是喜丧。”
陆轻点了点头:“没错。况且生死有命,这很正常。”
“嗯,有理。而且先生基本也算是一生顺遂了。”
“附议,虽然中间有点小挫折,但好在影响不大。”陆轻问道,“那现在过去吗?”
李迟行了一礼:“殿下请。”
李迟跟在陆轻身后,目光垂落在她的影子上。他觉得如此简单的理由实在无法安慰到任何一个人,可偏偏在陆轻身边时,就能被这样的理由安抚到。
纷乱的思绪在夜色中、沉默里被缓缓捋清,他抬眼看了看陆轻的背影,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楚凭的丧事办了小半个月,陆轻也偷偷地把情绪消化得差不多了。他学生很多,有从外地专程赶回的,有路途太过遥远只好在他乡祭拜的。其实按照祖制,这种事情陆轻不必过多参与,可现在宫里人似乎把她当空气,她也就随意跟着陆鸿进出了。
收拾楚凭遗物的时候,有不少从前的学生一起参与。一群书生凑在一起说的话让人听得有些头疼,陆轻想装听不见,可那些话还是会传到自己耳朵里。
“老师的手稿?……风骨不减当年啊。”
“这是什么话,你难道很久没有见过老师的字了?”
拿着手稿的男子愣了愣:“久在外地,得逢近日来附近处理事务,不然也见不到老师。”
“还真是……你那个地方,寄信都难。”
“怎么,难道老师给你们写过信?”
陆轻在书架后面,被迫听着他们的话。
其实她能够快步离去,只是纠结又心痛地想要确定最后一点拿不准的答案。
楚凭是如何替陆时月掩盖那些事的呢,只赶走一个杜芹,又真的够吗。
那些沉默不语,知晓真相也装作不知道的朝臣们——
“是啊,写了好些呢,都是为了二公主的事。”
“殿下?殿下有什么事?”
“诶哟,不好意思,兄台,忘记你那会儿不在京城了。你忘了吧,我们答应过老师,你就忍一忍好奇心吧。”
——都是楚凭放下身段,一个个求着,才会缄口不提吧。
陆轻闭了闭眼,她又如何会不知晓呢?
直到现在,其他人还是会将这些存在于几年前的事情瞒着自己,好似认定她不会过多追究。陆轻也从善如流地装成都不知道的样子,把揣着明白装糊涂发挥到极致。
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的事情都附加在某一个人的身死上,就会一辈子陷入愧疚与不舍,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了。
陆轻也深谙这一点,抱着书从侧门出去了。
死了区区一个老臣并不算大事,回到宫中时更是无人提起,毕竟这也算前朝的事,后宫是不该多问的。
陆祁虽困,但好好地守着规矩打起精神,硬是撑了好久,才终于在回宫的马车上睡着。陆轻与陆潇潇面对面坐着,也都累得说不出话。
缓了好一会儿,陆潇潇才问道:“姐姐几日未回宫中了?”
“……五六天吧?”
“难怪……燕乐殿下都找到我这里来了。”
陆轻依稀记得半个月前,自己曾答应燕乐一起吃烤肉,但晚上就因为楚凭病重而赶过去,第二天全天都不在宫中。
陆轻有派侍女去告知一声,省得对方多想,但没得到回复,自己就趁着偶尔回宫的日子去燕乐门口溜达一圈。可琴瑶宫大门紧锁,对外说谁也不见,陆轻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叫人盯紧这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即刻上报。
可这么久过去,依旧是没有动静。陆轻都怀疑是燕乐生气了,决定楚凭这边一结束就过去再看两眼,却不想对方已经找上了陆潇潇。
陆轻来了精神:“她跟你说什么了?”
陆潇潇不解:“姐姐何故如此激动?”
“额……我有点说不明白,但我觉得她没憋好事。”
“姐姐变了,变得委婉了。”
陆轻:“……”
燕乐在陆轻眼里,从来就不算个正常人。毕竟像这种事已经有前车之鉴了,上回春日宴,燕乐就是先没找到自己,然后过来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
而且,据陆轻观察,一般这种莫名其妙胡言乱语的东西,在不久之后都会成为尖刺,在某天突然扎谁一下。这种事情又有一个普遍的说法,叫做“一语成谶”。
陆潇潇说道:“也没什么,就是问了问姐姐何时回来。”
随后,她从怀中摸出两个香包递给陆轻:“她见你不在,就把这个交给我,拜托我转交给你。”
陆轻明明知道这是何物,可还是下意识问了句:“这是什么?”
“说是夏天给你驱虫用的。”陆潇潇问道,“可是现在才五月,驱什么虫子呢?”
陆轻呆呆地看了陆潇潇一会儿,然后飞快把陆祁摇醒。这小子今天白天才过来,估计更清楚宫中的消息。
被摇醒的陆祁还没缓过神来,就被陆轻的一句“燕乐出事了吗”给冲击到了。
他瞪大眼睛,磕磕绊绊地问道:“额,你,你终于疯了吗?”
陆轻问道:“没出事吗?”
陆祁:“……我佩服你的想象力。”
陆祁揉了揉眼,把话续上:“也痛恨你的行动力。”
“所以到底出没出事?”
“出啦!”陆祁神志不清,“但不是大事,只是惹恼了父皇,禁闭去啦!”
陆轻挠挠头:“你父皇怎么总被惹恼?”
陆祁:“反正你惹他最多。”
“那燕乐怎么办?”
“就禁闭啊,昨天晚上刚惹的,今天去给母后请安的时候她还特意嘱咐我不要对你说。”
陆轻:“……那你现在在干嘛?”
陆祁:“我肯定听你的啊。据说你的燕乐殿下是在父皇面前深情并茂地展示了她的思乡之情,父皇觉得她和亲来的还敢大剌剌地想家,就生气了。”
陆轻呆滞地摇头:“我觉得可能不是因为想家……”
陆潇潇听了半天也没明白:“那是因为什么?”
可是陆轻一时又不知道从何解释,只能呆滞地回答:“……因为思乡。”
陆祁对这句废话却没说出言嘲讽,只垂着头说道:“其实皇兄也让我不要跟你说。”
“跟皇兄有什么关系?”
“是上元节,他让我不要跟去,跟楚先生无关。”
“啊,这个。”陆轻动了动脑子,终于想起来这是什么事了。陆鸿既然要给自己看那样的地方,就绝对不可能带陆祁过去。这件事她早就想明白了,并且决定不去过问,反正每个人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和苦衷,何必把它们一件件拎出来。
于是她说:“我早就知道了,诶呀,你现在连皇兄的话都不听。”
“你怎么知道?”
陆轻挑挑眉,贱嗖嗖地回道:“我如何会不得而知呢?”
话一出口她就愣住了,但陆祁浑然不觉:“那你们那天到底干什么了?”
陆轻强行把思绪拉回来,她看着陆祁,眨了眨眼:“猜灯谜。灯谜太难了,你皇兄应该是觉得你太菜了,所以才不让你跟过来。”
陆潇潇靠在一旁,默默想着,这个理由实在是拙劣,与当时陆祁拜托自己编的那个烂得不分上下。可她也说不出什么,只能顺着陆轻说道:“原是这样,陆祁真是不行呀!”
陆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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