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前走,离京城热闹非凡之处就越远。
程异长辈家的茶馆好似刻意避开人潮汹涌生意好的闹市,选在了偏远僻静的城中小巷子里。
青石板潮乎乎还悬了碧色的苔,路边依稀可见买麦芽糖的木车咯吱咯吱被推着走,安然得不像是人间最繁华的城都。
姬衔羽不熟悉这里的路线,程异看着倒是相当熟稔,领着她在巷子里左转右转了几圈,最终停在了一家其貌不扬的小茶馆门口。
茶馆门前挂着亚麻色的竹影帘子,没什么喧嚣吵闹声,安静得好似店面里没人。
几只麻雀扑棱棱着翅膀从巷子之上飞过,落下轻飘飘的绒羽,掉在了门口放着的聚财瓷缸里。
姬衔羽眉眼轻微一动,好似直觉到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迟疑着未曾先进门。
她抬起眼,见程异伸手撩开竹影的门帘,迈步进门的霎那间荡漾开笑意。
“骨叔,好久不见!”
掀开门帘的一霎那,银发的帝女抬起金眸来,透过那层层叠叠亚麻色竹影的纱,分明看见不大的茶馆内,缓缓坐起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有力的、肌肉流畅的手臂,大大咧咧耷拉在地上的深色衣袍,还有衣袍上熟悉的蛇纹针脚......
茶馆内响起布料摩擦的声音,身量极高大的男人坐起来,伸手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眯起半只眼睛看向来人。
他语气低哑不耐,好似滚沸的浊水,泛着灼烫的气:“开门的动静这么大,不用猜都知道是你了。”
沉郁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帘子传过来,宛如一道晴天霹雳仿佛自头顶贯穿全身。
从头发丝到脚趾,好似都被人扼住了脖颈无法呼吸,连支支吾吾的音都发不出。
姬衔羽只感觉耳畔有雷声轰鸣声震震,从极茫远的时光之外传来。
震得她五脏六腑都痛,痛得好像要拼死从裂隙里伸出一只手来,拨乱掩埋旧事的废墟。
程异回头还没来得及招呼她,就见姬衔羽兀然间朝前一步,伸手直接撩开了那道遮掩茶馆门内的帘。
帘坠上悬着的玻璃珠子被大幅度的动作碰响,叮叮咚咚地互相撞着。
男人应声抬头。
茶馆内光线有些昏暗,迎着门口帘子撩起时投射下来的明亮,他同姬衔羽四目相对。
少女手中的蜜渍莲子纸包,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哎?怎么,怎么没拿稳?”
程异不觉有异处,几步上前把包装好的纸包捡起,走到了姬衔羽身旁。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骨叔,闺姨应该在后厨忙活呢!在我尚年幼的时候,这两位就时常照顾我,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太子殿下骄傲地絮絮叨叨,“你别看骨叔凶巴巴的,其实他人很好啦......”
“......”
“骨......叔?”
昔日神域帝君的挚友无定尊,性情桀骜不驯,曾亲自教导过如今的重明上神。
三界六道鲜少有人知,无定尊本名,只有单单一个骨字。
骨。
姬衔羽瞳孔巨震,动作极慢地往前几步,脑子里霎那间一片空白,下意识伸手扶住了对面的桌子。
她脸上血色尽失,嘴唇颤抖半晌,没说出来话。
只是镌刻进骨子里的体面和尊严,逼迫她在旧日的前辈面前死死地站直,未曾失态,也未曾倒下。
心中惊涛骇浪轰鸣只是,她听见对面同无定尊容貌如出一辙的男人蹙起了眉,语气略有沉思:“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我看着竟有些眼熟,难不成在哪里见过?”
“啊?”
程异迷茫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姬衔羽,张口结舌:“你,你也同她认识......?”
太子殿下这半句问话没问完,后厨的门帘一掀,温婉的绿眸女子恰好笑着出来。
边笑,闺姨还边打趣似地道:“隔着一条过道就听见你进来了,怎么?今天殿下倒是有空,来我们这里坐坐?”
这个“坐”字甫一落地,梦闺抬起眼来,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白衣少女。
她脸上的笑容,当即凝固了。
后厨的铜水壶咕嘟咕嘟冒着滚烫的白雾,梦闺手里还捧着一叠核桃酥。
姬衔羽极慢极缓地抬起眸子望向她。绿眸的女人站在茶馆黯淡的阴影里,白衣的少女站在门口午日的阳光下,隔着飘飞的浮尘,却好似隔着千年千年又千年的时间。
绝对的寂静,或者说死寂,毫无争议地笼罩了整座茶馆。
这下子,就算是神经大条如程异,也能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了。
他小心翼翼环顾着三个一动不动互相对视的人,当即只感觉心惊肉跳——比发现自己体内的系统是个会监控的定时炸弹还心惊肉跳。
该不会,该不会闺姨他俩......真跟姬衔羽认识吧?
姬衔羽同志都踏马是媲美最终boss的生猛女主了,跟她认识的人,能有几个普通人?
“......”
“呜——”
几秒钟的间隔仿佛被无形的大手延展伸长,长到足够程异脑补出一场以眼前三人为主角,起承转合的大戏。
铜壶中水彻底烧开,壶口中发出尖锐鸣叫,轻而易举地撕裂开周遭难耐的寂静。
与此同时,站在后厨门口的温婉女子微微笑了一下,出声柔和道:“殿下,真是好久不见。”
这一声殿下堪称一语双关,姬衔羽眼眸中颜色沉淀得更深。
在她的注视下,绿眸女人保持着平和的笑意,顺手将核桃酥置在了旁边,眉眼弯弯地招呼道:“这位便是殿下前些日子带回来的姑娘吗?果真眉眼清秀。”
“快别在门口站着了,来,快坐!”
这一声熟稔的招呼,好似抹平了刚才死寂般的压抑与窒息。
程异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赶紧顺坡下驴,就近找了张桌子坐下:“闺姨怎么知道我前些日子带了姑娘回东宫?”
“这些日子,京城大街小巷里传的可都是这桩事。”
闺姨笑眯眯地转身走入后厨端出铜壶,边着手泡茶边回应:“东宫最近的八卦可不少,满城各色版本都有。就连街边的话本子都出了新样式,要写东宫太子和那神秘白衣女娘的暧昧情史......尤其是近来皇宫戒严,这些小道消息传得就更盛了。”
“殿下难不成还不知道?”
程异当然不知道。
东宫近日里被侍从暗卫里里外外盯得死紧,半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更别提外界的流言蜚语了。
乍一听闻此事,太子殿下神情微顿,心中也是咯噔一下。
东宫信息被透露出去,甚至还编出一段情史,传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这事往大了说,可是败坏皇室脸面的罪过。若朝廷中有人想拽他下马,完全能以此事为由,在他父皇面前狠狠参上一笔。
不,甚至无需有心人上书奏告皇上。
那昏庸的渣皇帝早就看他这个母族强势却无实权的太子不顺眼。若非近日他忙于请国师调养龙体分不出神,东宫可能早就要变天了。
程异霎那间心惊肉跳,下意识偷偷侧眼看姬衔羽,却见姬衔羽垂着眼帘罕见地沉默不语,宛若一尊玉雕的塑像。她的这般反应,让程异更紧张了。
太子殿下抿了抿干涩的唇,刚想小声喊她一句,就见闺姨已然端着茶水过来了。
茶水同托盘一并摆在了桌上,闺姨冲姬衔羽眉眼弯弯地微笑:“我名梦闺,身后这位是我的丈夫。你同太子殿下一样,直接叫我闺姨就好。”
“太子殿也算是我们看护长大的。他同其他纨绔皇室不同,虽洁身自好,素日却从不与外人接近。今日见你二位相处如此融洽,实在难得。姑娘若不介意,今日这盏茶,算做我请你的。”
闺姨语气和蔼真诚,程异听得有点不好意思,忍不住低头挠了挠下巴。
可坐在他对面的姬衔羽,面上却毫无动容之色。
银发的帝女自进门后便沉默不语,而今听见梦闺同她搭话,这才缓缓抬起那双浸了风雪般的眸。
那双眸子里神色好冷,冷得连香茶盘旋而上的热气白雾都暖不化,融不开。
即便是层层术法伪装,都盖不住那上位者独有的凛冽。
“闺姨。”
程异看她时才发现,姬衔羽重复这两个字时竟扯起嘴角,流露出了一个不甚明显的笑。
只是那笑意太冷太锋利,更像是讥讽或是嘲笑,却似乎并非在嘲笑面前的人。
她好像在嘲笑......
嘲笑自己。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姬衔羽伸手扶住那盏茶,语气淡淡地笑了:“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大学生的答题之魂在体内蠢蠢欲动,程异一个没忍住,脑瓜子支楞起来:“陇......”
“陇西行。”
程异还未出口,一旁的绿眸女人倒是先笑着接过了口:“姑娘学识渊博,我的名字的确从这首诗来。”
“如此看,我同姑娘,还真是有缘。”
姬衔羽雪白指尖轻触瓷杯杯盏,那半点讥讽似的笑意逐渐褪去:“当年我母亲教我认字,亲口把这首诗念给我听。还说这首诗里,有她故友的名讳。”
“巧啊......当真是巧得很。”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最近更新确实有点晚……因为在忙新年的加更和下一本的剧情设定!
这本书剧情已经过半了!马上就要走**哐哐乱打然后时间飞逝**了!
新年,新年会加更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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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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