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程异第一次听姬衔羽提起她的过去。
姬衔羽鲜少提及有关她自己的事,但就算她不说,程异也猜得到,她的过往应当称不上平安顺遂。
能单凭自己爬到如今四海八荒都要叫一声帝女的位置,其中坎坷,怎么会少呢?
茶水的温度随时间迅速逸散,太子殿下还在那里蹲着等姬衔羽的下文,可谁想自这句话后,她便再不出声了。
银发的帝女安然垂下眼帘喝茶,好似未曾说过任何话语。
绿眸的女子也兀自笑了一笑,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拉过凳子也坐在了桌旁。
她转头,语气自然地同程异聊起其他事:“过些时日,我和你骨叔,要离开京城一段时间。”
“离开?”
果不其然,程异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她拉走了:“是有什么事要办吗?还是要搬家?”
“嗯......倒也没什么事。只是我同他商量好,要出去看看别地的风景。”
梦闺摇摇头,双手交叠搭在下巴上,温和地望着他:“一年半载,可能回不来了。”
“要去这么久?!”程异吃了一惊。
他身后幽幽传来骨叔不满的声音,好似还带着些怨气:“都在这儿生活十多年了,偶尔出去逛一逛怎么了?不过一两年而已,你嫌长,我还嫌短呢。”
被当事人反驳,年轻的太子没什么架子地讪笑一声,摸了摸脑袋:“那你们打算何时走?”
“这个月十五之后吧,”梦闺想了想,笑道,“若无大事,就提前几日关店,收拾停当。”
“我近日想清,人世如此苦短,总要珍惜同爱侣的相处时光。”
她葱白手指交叠着,眼神柔光粼粼,语气也不自觉地放轻许多:“去看看瘦西湖,去看看名山大川,人间那么多风景可以游览,何必要拘泥于烦琐世事呢?”
程异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觉得闺姨的精神状态真是领先其他人几千年。
这不就是当今打工人向往的自由生活吗?
“改日我叫东宫送辆马车和盘缠来,送闺姨你们出城,”他深思熟虑片刻,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幼时承蒙你们照顾,心中多有感谢,可你们又不肯受我的好处......算来这些年,我竟没什么报答你们的地方。”
“这孩子,叔姨哪里还要收你什么东西呢?”
闺姨眉眼微动,忍俊不禁地抬起手,弹了当今太子殿下一个脑瓜崩。
“我们走之后,可就没人由着你胡闹了。到时候你平平安安当你的东宫太子,别闹出什么大茬子,就算是报答我们俩平头老百姓。”
程异捂着被她敲痛的脑袋,脸色看起来有些不服气,欲要反驳,忽然见对面的姬衔羽起身。
白衣的帝女神情平淡,语气更平淡:“我出去一下,你们先聊。”
“啊......?要解手吗?出门右拐就是......”
闺姨点了点头,脸上温软笑意未变,却硬生生地打断了程异茫然的提示:“好。”
姬衔羽微一颔首,无人在意处指尖轻移,按住了腰间发亮的传讯玉佩。
那是她同神域白玉京的传讯之物。
就在刚刚,姬衔羽尚在心不在焉地听两人对话,忽然感觉到这块沉寂许久的玉佩忽然灼热起来,光滑玉面隔着轻薄布料微微发光,竟是被唤醒的表现。
她离开神域前告诉过洗碧,如白玉京有要事,便用这块传讯玉佩联络。
洗碧自她登基之时便随她左右,性子沉稳,最能把握分寸,绝不会无缘无故打扰她。
......是神域那边出事了。
白衣的帝女几步便走出了门,程异回头目送着她身影消失在帘外,眼神略微不解。
一旁的闺姨笑着端起茶杯放在唇下,眼底的光却分明是若有所思的意味。
姬衔羽原来坐着的地方,那杯茶依旧稳稳地放在原处,一口未动,早已凉了。
另一边。
白衣的帝女离茶馆门口远了些,这才摸出传讯的玉佩。
玉佩灵光闪动,其中倒映出水波般的纹路,纹路中赫然是洗碧的脸。那熟悉的脸庞后是白玉京帝宫内殿景象——姬衔羽通常的办公之处。
与往日不同的是,洗碧神情焦急讶异,一见到姬衔羽,连原本慢吞吞的语速都加快了几个度。
“殿下!荒城出事了!”
乍一听闻荒城二字,姬衔羽右眼皮不自觉突突一跳。
她还没来得及问询,就听见洗碧气都不敢喘,急促地告知道:“昨夜荒城那边传来讯息,说贺脉上神无缘无故昏迷在后殿仓房中,手腕之处有神体崩坏的裂痕,不省人事。”
“观先生,观先生说......”
“观先生说什么?”
“观先生说,”洗碧的声音骤然压低,迟疑道,“‘惩罚’加重了。”
玉佩咔擦一声纵出裂纹。
是姬衔羽攥住玉佩的掌心骤然用力,把周遭皮肤都攥得发白。
她深吸了一口气,毫无血色的脸上极速地闪过慌乱神情,但又被她强压了下去。
银发的帝女极警惕地回头再度看了眼茶馆门口,回过身,低声询道:“昨夜突然昏迷的?”
“是的。荒城那边用尽了法子,都无法使其苏醒。”
“叫空侯立刻去荒城把贺脉接回来,接回白玉京帝宫,”姬衔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余冷静与理智,“告诉重明和观先生,务必守好荒城。务必。”
白玉京境内有此间圣物建木坐镇,主系统对这个世界的影响会被抵消至最小。
“是。”
洗碧一口应下,旋即谨慎地问道:“殿下,要把二公子一起带回来吗?”
“......”
姬衔羽攥着玉佩,垂眸沉默不语,眼中几番纠结波折。过了许久,她才缓慢地、好似下定决心般地说:“暂时不用,就让他......留在那边吧。”
“我会尽快处理完这边的事情,早点回去。”
“好,殿下在那边也小心。”
传讯被切断,玉佩重又黯淡下来。
姬衔羽呼出一口沉重的浊气,眉眼间盛起了忧愁意味,近日来心中那不祥的预感越发加剧。
她立在原地久久未动,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开门声。
再一回头,却看见身形高大的男人就站在茶馆门口,静静地抱着臂看她。
大抵是骨叔同她记忆里的无定尊实在是太像了,像得几乎叫她心惊肉跳。姬衔羽回头时差点没反应过来。
两人对视几秒,后者皱了皱眉。
面对这么个纤细柔弱的小姑娘,他像是想把声音放柔点,无奈原本嗓音实在凶悍,开口时语气显出几分笨拙和生硬:“你......怎么不进去?外面有风。”
“出来透透风。”姬衔羽含糊地答了半句,低头向门口走去。
男人蹙着眉好像在打量她。就在姬衔羽离他只有几步距离的时候,骨叔兀然间开口道:“你好像有很多心事。”
姬衔羽心底猛然一跳,抬起头来望向男人。
那双锋利一如幼时的眼瞳颜色深邃,几乎与旧日时光里的幻影重叠,似能看穿四海八荒生灵的伪装。
“说起来倒怪,我的确看你特别眼熟,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骨叔摇了摇头,伸手递了个什么东西给她:“虽然不知道你们这些孩子平时都犯愁什么,我大概也帮不上什么忙......但还是祝你逢凶化吉,万事顺遂吧。”
姬衔羽低头一看,只见他递过来的东西,竟是颗糖。
糖的颜色形状都眼熟,好像是从巷口推麦芽糖车的大爷那里买来的。
这么一副把她当小孩哄的生硬模样,同她记忆里的无定尊简直如出一辙。
白衣的帝女难得笑了一笑,把那颗坑坑洼洼的麦芽糖收入了掌心,思绪难得平静了几分。
“谢谢,您说得对。”
“逢凶化吉,万事顺遂。”
*
小茶馆还要做生意,两人没再叨扰闺姨和骨叔太久。
离去之前,闺姨还笑眯眯给他俩一人揣了一把茶叶,说是自己新炒出来的,比外面茶叶香得多。
程异忙不迭地道谢,闺姨却侧过脸去,看向了姬衔羽。
绿眸女子话像是在对太子说,眸光却笑意盈盈地望着帝女:“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只可惜我此番离开京城,之后就帮不了你了。”
两人对视间,白衣的帝女往前几步,有意无意把程异拢在了身后。
程异这种神经大条的生物,自然察觉不到姬衔羽与闺姨之间的暗流汹涌。他本本分分地告了别,这才跟姬衔羽转身离去。
直至出了巷口,确定茶馆已经被他俩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他这才敢问:“骨叔和闺姨他们两个......有什么问题吗?”
姬衔羽眼睛都没抬,语气平静:“没什么问题。”
程异更不解了:“我怎么感觉你今天状态不太对劲......而且你中途还出去了一趟......”
他心里不藏事情,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在姬衔羽脾气不错,倒也不觉得冒犯。
只是听见程异这么问,她语气才有了半点起伏:“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
“你说闺姨自小看着你长大,同你情义深重,对不对?”
程异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没错啊!我小时候她还给我洗过外袍呢......”
“那你说。”
姬衔羽垂着眼帘,似有意似无意地问:“在你生命垂危之际,她会来救你于危难之中吗?”
她这句话问得突然,问得程异忽觉脊背一寒,好似周遭环境温度骤然就降了下来。
冷风自身后巷口吹过,透着命运无常般的预示与警告,好似一章起承转合的剧情,悄无声息为未来埋下了伏笔。
“......?”
程异茫然地张大嘴巴看着她,半晌才迷茫地蹦出一句问话:“你,你终于要对我下手了吗?”
姬衔羽:“......”
姬衔羽面无表情地扭过头:“算了,你当我没问,看路吧。”
看来是真傻,不是装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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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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