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然对她直呼其名了。
第一次。
宋知收敛起脸上的戏谑，呆呆地点了点头：“好，知道了。”
车子很快驶抵宋知居住的小区门口。
“辛苦了。”宋知让陈叙白把车开走，明天来接她，两人道了别。
进楼栋大厅前，她侧身望了一眼，车子还在，一如之前的每一次。
陈叙白总是这样，会一直等到她安全走进电梯才会离开。
就像是邻家大哥哥，永远温柔，永远细心体贴。
如果他不是攻略者就好了。
这个念头浮现，带来一丝惋惜。
与此同时，驾驶座上的人的脑中响起了冰冷的提示音：【好感度 1，当前好感度：47。】
陈叙白靠在椅背上，神色寡淡，他没有因为好感度的提升而感到喜悦，只是目光放空地望着前方。
车灯只能照亮有限的一段路，更远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他在楼下停了很久，耳边回响着宋知对陆野说的那句话。
“也许每个人的初始身份是假的，但生活是真的。”
一遍一遍，反反复复敲击他的神经。
许久，他启动车子，驶入沉沉夜色中。
……
第二天，陈叙白准时来接宋知，目的地，位于城东的清寰科技实验室。
停好车，宋知和陈叙白大迈步进入实验楼，前台随意一瞥，随后惊诧地慌张起身，“宋……宋总。”
“嗯。”
“我来联系黄经理。”前台弯腰要去按电话想联系统管研发的经理黄平。
宋知敲了敲台面，“别打了。”
“好，好的，宋总。”前台手忙脚乱地引宋知和陈叙白向办公区走去，刚到转角，一阵尖锐的训斥声横贯整片工位砸来。
“……死脑筋！不知变通！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浪费公司的资源，浪费公司的钱？我真不知道当初人事部怎么会招了你进来！”
“公司给你发工资，给你一口饭吃，你要懂得感恩！怎么？现在是想反过来害公司吗？”
前台回头望向宋知，有些尴尬，她想上前提醒，宋知轻轻拉住她，压低声音，问：“他经常这样？”
前台嘴唇翕动一下，眼神躲闪，最终没敢出声。
宋知没为难她，示意她先回自己的工位。她和陈叙白放轻脚步，悄然走近。
被训斥的是个年轻女生，垂着脑袋，肩膀缩着，盯着地面，分明是认错的姿态，却莫名让人觉得是在反抗。
对面唾沫横飞的中年男就是黄平，骂得太激动，脖颈红成猪肝色。
“你说你，是不是脑子里装的都是水啊？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呦，”宋知适时接话：“黄经理对脑科学也有深入研究？”
“谁在那放……”黄平怒气滔天地回过头，看到宋知似笑非笑地站在那儿，一瞬间所有情绪偃旗息鼓，扬出极度谄媚的笑容，弓着腰小跑过来。
“宋总！宋总您怎么来了！哎呀，您看这……您大驾光临，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我好准备准备迎接您啊！”他一边说，一边狠狠瞪了那个还愣在原地的女生一眼，让她赶紧滚蛋。
前倨后恭，翻脸比翻书还快。
宋知笑容淡淡的。
原来，想要主持正义，光是手持真理没有用，得位高权重。
“路过，顺便来看看。”宋知目光扫过周围偷偷张望的员工，漫不经心道：“黄经理好大的威风。”
“没有没有！就是……就是年轻人不懂事，我多教导两句，都是为了工作，为了公司嘛！”黄平连连摆手，快速揭过刚才一幕，“宋总，去我办公室坐下聊。小林！”他拔高音量喊前台，被宋知制止。
宋知：“我就是来关心关心同事。别搞那么大阵仗。对了，最近我看工厂那边关于量产产品不良率的分析报告，发现有几个问题的根源指向研发端的设计。你们这边，有没有进行过相关的自查？”
黄平眼珠一转，张口就来：“我们研发端这边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所有流程都严格合规，数据记录完整，问题肯定出在工厂那边。”
他凑近，“您也知道的，工厂那些工人，素质参差不齐，好多连高中都没毕业，操作不规范，一张嘴还谎话连篇。”
宋知勾唇，“所以我才来亲自了解一下情况。毕竟，只听一面之词，难免片面，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宋总您说得太对了！”黄平点头哈腰，“我们这边的所有实验记录、设计文档都保存得齐齐整整，随时接受检查。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嗯，”宋知似乎接受了他的说法，视线流连，随即正色，“不过，纸质文件看着累，这次我们换个模式。”
黄平的笑略有僵硬，小心试探：“宋总您想……怎么了解？我一定全力配合！”
宋知微笑：“访谈。”
黄平迟疑，“访谈我吗？”
“没错。”宋知手划一圈，抬高声量：“不只是你。”
“每个人。”
“挨个谈。”
不给黄平多话的机会，宋知望向囿于方寸工位的员工们，“有没有人自告奋勇的？”
像是小学时要抽人背课文的课堂，所有人低下了头。
看着这群噤若寒蝉的员工，宋知心里很不是滋味。
鸦雀无声的背后，必然是一次次发声无果的失望。
她想起自己以前当牛做马的时候，也是如此，基层员工的声音永远被掩盖，永远不被重视。
初出茅庐时，她曾为此愤愤不平，一个资历较深的同事告诉她：“对于高高在上的管理层来说，我们就是一个个小齿轮。无数个小齿轮一起转动，才能带动那个大齿轮。偶尔坏掉一两颗，只要不影响整体运转，换掉就是了，成本很低，无人在意。”
此刻，瞥着黄平那面向大家的威胁眼神，宋知更深刻地体会到老同事的话中含义。
无人应答，黄平满意地上前一步，脸上堆着笑：“宋总，当然是我先来，我得给同事们带个好头，全力配合您的工作！”
宋知对身边的陈叙白示意：“叙白，你先带黄经理去旁边的小会议室，好好聊聊。”
陈叙白心领神会，“黄经理，请吧。”
黄平困惑地看了宋知一眼，没想到她不亲自跟他谈，张嘴想说什么，陈叙白已然走出一步，在唤他跟上。他只能跟着陈叙白离开。
黄平人走了，但余威尚在，还是没人愿意做先锋，宋知径直选了刚刚被骂的女生：“就你先开始吧，跟我来。”
宋知带着女生走进另一间空着的会议室，女生瘦瘦小小，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坐在宋知对面，双手绞在一起，不敢与宋知对视。
“别怕。”宋知柔声道：“随便聊聊而已。你……叫什么名字？”
女生细声细气：“林薇。”
宋知再问：“刚才为什么被骂？”
林薇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是关于全固态电池循环寿命测试的数据……我发现第127次循环时，出现了一个异常微小的电压降，持续时间很短，但重复测试了三次都有。按照标准，我应该如实记录这个异常。但黄经理说这是我仪器校准轻微偏差造成的杂讯，要求我直接抹掉这个数据点，让曲线看起来‘完美’，说不然投资人看了会觉得我们产品不稳定……”
提到专业问题，她语速渐渐平稳，眼神也专注起来：“我检查过仪器日志，校准没有问题。我认为这个异常可能揭示了硫化物固态电解质与锂金属负极界面在长期循环中产生了某种微小的、可自修复的枝晶，这其实可能是一个发现新机理的机会……但黄经理说我想太多，是浪费时间，是在故意拖延项目进度……”
待她说完，宋知非常坦率地摊手：“技术细节方面，我听不太懂。”
她双手随意搭在桌面，总结：“总而言之，你认为应该尊重事实，记录并研究这个异常，而他认为应该为了报告‘好看’而修改数据，并且单方面把你骂了一顿。对不对？”
林薇用力点头。
“那你服不服？”
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提问。
林薇怔了会，揪着手想：反正都已经说了那么多了，也不差这一句。而且，老板和黄平好像不是一类人。
她鼓足勇气，扬脸道：“不服！”
宋知投去欣赏的目光，然后问道：“既然觉得他不对，为什么不找我反映？”
女生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小声说：“我……我没想过可以越过上级找您。而且，大家都说……”
她咬咬牙，道：“说黄经理在这边根基深，告状也没用，反而会丢了工作。”
宋知表示理解，姑且记下。
按照她的指引，林薇接着介绍了日常工作、对项目的看法以及实验室的氛围。
随后，她让林薇叫了下一个人进来。
宋知花了一整天来进行一对一“访谈”，她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也拼凑出更真实的研发部。
大家对黄平的管理方式多有怨言，选择忍耐的原因大同小异，无非是黄平在这里任职多年，关系盘根错节，不敢与之对抗，而清寰科技的待遇在行业内还算不错，很多人背着房贷、车贷，不敢轻易辞职，更不敢惹事被“优化”掉。
这也解释了，当初为什么没有人敢为陆野鸣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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