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赠药

那日裴执安问完便昏沉睡去,虞时安还未思索,便被匆匆赶来的裴家仆从拦了出去。

官船在江上晃晃悠悠走了几天,两岸的景色从京畿的繁华渐渐变得荒凉。

湿冷的江风裹着水汽灌进船舱,混着底舱的霉味和众人身上经久不散的汗味,闷得人胸口发堵。

就在这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时,船上的气氛却诡异地热闹起来。

这日晚间,船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小码头靠了岸。

早有仆从抬着食盒、酒坛归来,还有几个抱着乐器的歌女鱼贯登船。

原本拥挤的底舱被清出一块地方,铺上毡毯,摆开矮桌。

酒肉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与舱内原有的晦涩气味格格不入。

虞时安被锦书拉着,随分家一同入座。

很快,主角登场。

裴执安的父亲裴文度,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锦袍,虽难掩落魄,却也将流放的狼狈扫去了七分。

他面带矜持笑意,在几个管事模样的人的簇拥下,走到主位。

“诸位,”裴文度举杯,声音洪亮,与那日院中训子时的疲惫沙哑判若两人,“今日裴某聊备薄酒,一为犒劳押解辛苦的官差弟兄,二来,也是庆贺我等即将脱离樊笼,另有一番际遇!”

底下顿时一片应和之声,多是裴家旁支和依附的门人,他们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般的兴奋。

虞时安听了半晌,心底冷笑。

这哪是流放,分明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裴文度已经投靠新帝,借这水路去往南境,为那位新主子寻找奇珍异宝。

宴上觥筹交错,众人推杯换盏。歌女抱着琵琶,咿咿呀呀唱起软绵的江南小调。

裴家众人脸上堆着笑,说着奉承话,仿佛忘了戴罪之身,忘了家族蒙难,也忘了那个病倒在阴暗角落里的少年。

裴家主家几十口人,只有裴执安不在。

虞时安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兴奋或麻木的脸,最后落在主位的裴文度身上。

有人似不经意问起裴执安为何不来,裴文度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挥挥手,用一种混合着无奈与撇清的语调道:“大喜的日子,不提他了,不提了……”

轻描淡写,便将曾经最引以为豪的孩子,隔绝在外。

世态炎凉,人心易变,在这方小小的船舱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虞时安觉得胸口堵得厉害,那酒肉香气闻着只令人作呕。她悄悄对锦书说:“云姨,这里闷,我出去透透气。”

她没去甲板,而是绕开喧嚣,沿着昏暗的甬道向船尾走去。

随行的老医官,就住在靠近舵室的小隔间里。

隔间药味浓重,老医官正就着油灯整理药材,见来个面生的小姑娘,有些诧异。

“老先生,”虞时安福了一礼,“我想求个方子。”

“谁不适啊?”

“是我二哥哥,裴执安。”虞时安抬起脸。油灯的光晕映在她脸上,那张生得明媚的小脸还带着点孩童未褪的柔软弧度,一双杏眼清澈执拗,亮得惊人,“您应该知道他的病情,高热不退,咳嗽得厉害,白日里几乎粒米未进。”

老医官皱了眉,显然知道裴执安的处境,为难道:“小姑娘,不是老夫不肯……上头有吩咐,他的药……”

虞时安上前一步,声音压低却清晰:“老先生,您行医济世,当知人命关天。我二哥哥是裴大人唯一的嫡子。如今船上看着热闹,裴大人因形势所迫无法关照,可若嫡子真有个三长两短,日后他回想起来,知道他无药可医,迁怒于人,第一个想到的会是谁?”

她顿了顿,看着老医官闪烁的眼神,继续道:“您此刻悄悄给了方子,若他日二哥哥好转,这功劳自然是您的。若真不好了,也与您无干,您不过是尽了本分。但若见死不救,日后清算起来,您又当如何自处?”

半是提醒半是威胁的话,击中了老医官的顾虑。他沉吟片刻,终是提笔写下药方:“按此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

虞时安仔细记下,接过方子,郑重行礼:“多谢老先生赠方之恩。”

她领了药材,又寻了个小泥炉和药罐,偷偷拿到底舱后一处背风的角落。

这里远离前方的笙歌,只有江水永不停歇的拍岸声。

虞时安也不挑,席地而坐,小心生火煎药。

跳动的火苗映着她的身影,她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神情却专注无比。

苦涩的药气升腾起来,混在潮湿的江风里,飘到了底舱深处。

底舱最阴暗的角落里,裴执安蜷缩在薄被中,意识昏沉。

他梦回到裴府书房,母亲正温柔地教他辨香:“这是沉水香,可以安神静气……”

画面一转,是父亲严厉的面孔,手持戒尺督促他背诵《礼记》:“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执安,你是我裴家嫡子,当为众人表率!”

他一直是裴家的骄傲,是京中交口称赞的端方君子,风姿清举,如高岭之雪,芝兰玉树,从未让人失望。

可那日,他第一次明确地忤逆了父亲。

“婚书乃是帝后所赐……此心早已认定,她是吾妻。”

戒尺未落,换来的是冰冷的失望与舍弃。

“执安不孝,三拜为别……”

梦中画面破碎,化为冰冷的雨水和背上火辣辣的疼痛。那二十脊杖,不仅打在身上,更将他十几年的信念打得摇摇欲坠,昔日所学被残酷现实摧折得零落成泥。

好冷……

他蜷缩得更紧,牙齿打颤。

寒意如同附骨之疽,侵蚀着他的四肢百骸。黑暗中,他颠倒着默背那些圣贤之文,试图从那熟悉的字句中汲取一丝暖意。

“君子忧道不忧贫……”

“君子求诸己……”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他咬牙默念,双手紧紧攥着。

可为何无人告诉他,原来做一个君子,这般难,这般冷,冷得彻骨。

就在他几乎被黑暗吞噬时,一缕微光,伴着轻盈的脚步声靠近。

他费力抬眼,模糊的视线里,一个穿着杏粉衣衫的小姑娘逆光走来。

她手里端着粗陶碗,冒着热气。烛火将她身形勾勒出暖融融的轮廓,那张糖糕似的白皙小脸在昏暗中仿佛自带柔光,明媚可爱,与这污浊阴暗的底舱格格不入。

是那个……送他伞的,叫裴元的小姑娘。

虞时安走到他身边蹲下,将药碗轻轻放下。借着光,她看清了他的样子,心头猛地一紧。

不过几日,他竟清减得这般厉害。面色苍白如纸,唯因高热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那双原本清冷如寒星的眼眸,此刻像蒙了一层雾,长睫湿漉漉地垂着,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他蜷在阴影里,像一株被暴风雨摧折的名贵玉兰,破碎脆弱,却依旧不失风骨。

“二哥哥,”虞时安放柔了声音,“该吃药了。”

裴执安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她糖糕似的小脸上,沙哑开口:“你怎么来了?”

“我求了药来。”虞时安端起碗试了试温度,递到他唇边,“二哥哥把药喝了,喝了才能好。”

裴执安看着她,眼神迷茫而抗拒,或许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对这点温暖的渴望。

他凝神思索,对她摇了摇头:“你不该来的。”

他的嗓音低哑:“我是家族向新帝投诚的祭品,本就没了活路。为我送药,只会牵连你。”

虞时安稳稳地举着碗,没有回答他的话,声音平静却坚定:“裴执安,总有人希望你活下去。即便身后空无一人了,你也还有你自己。”

“可若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望进他痛苦的眼眸,一字一句:“活着,才有可能守住你想守住的一切。”

裴执安身体微震。他望着眼前这双清澈执拗的杏眼,那里没有怜悯算计,只有纯粹的,带着旺盛生机的光。

这般明媚的光,在无边黑暗中拉住了他下坠的魂灵。

他沉默良久,久到虞时安手臂发酸。

虞时安小声嘟囔:“二哥哥,我手酸了。”

闻言,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力气,微微抬头。

虞时安立刻小心地将碗沿凑近他干裂的唇。

苦涩药汁入口,引发一阵剧烈咳嗽。虞时安忙放下碗,轻拍他的背。隔着一层薄薄衣衫,能清晰摸到他凸起的、硌手的骨。

他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脸涨红,脱力倒回,大口喘息。

虞时安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复杂。

她来送药,初衷并不纯粹,不过是物伤其类,念及前恩,又期许未来此人可用。可当真看到少年如此脆弱地躺在眼前,那些算计淡去,只剩下一个简单念头:他不该死。

半晌,裴执安缓过气,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带着探究,和一丝极淡的暖意。

“……为何帮我?”他声音沙哑,却清晰了些。

虞时安拿过水囊让他漱口,才答:“因为二哥哥没错。”

她顿了顿:“而且,我看不惯他们那样。”

裴执安垂下眼帘,长睫掩住眸中情绪,没再问。

虞时安看他闭眼休息,便收拾药碗,替他掖了掖被角。

小姑娘甜软的嗓音落在他耳畔:“二哥哥早些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刚转身,一只滚烫的手突然抓住她手腕。

力道很轻,带着颤,却让她瞬间停步。

回头,虞时安对上裴执安又睁开的眼。那双眼因高热而湿润,水光潋滟,却亮得惊人,直直锁着她。

“来照顾我的人都被……”他声音微弱,带着乞求,“……我能得一碗药已是极好,你明日莫要来了。”

虞时安愣住,看着他紧抓自己的手,指尖用力到泛白,微微带着颤意。

她沉默片刻,重新蹲下,靠坐舱壁,任由他抓着。

小姑娘假意抽了抽手,又不动了,杏眸带笑:“二哥哥怎的口是心非,抓着不放我走?”

他抓住她手腕的力道其实很轻,带着病中无力的绵软,轻易就能挣脱。因她调笑的话,他低垂的眼睫颤了颤,终是费力地抬了起来。

这一抬眼,方才那沉寂的容颜便骤然生动了起来。那双总是清冷自持的眸子,此刻被高热熬得水汽氤氲,眼尾泛着脆弱的薄红,像是雪地里骤然晕开的两点胭脂。

他微仰着脸看她,乌黑的发丝黏在颊侧,呼吸略显急促,那脆弱又专注的神情,像极了迷失在风雪中的困兽,终于抓住了唯一可见的暖源。

手舍不得松开,口中话语却依旧决绝。

“你答应我。”

江风渗入,带来寒意。前舱喧嚣早已停滞,只剩无边寂静。

在这寂静黑暗中,两个身影,一个清冷脆弱如琉璃,一个明媚艳烈如春阳,手腕相连,四目相对,都是一步不肯退。

虞时安叹息一声,轻轻启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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