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窝头

耳边风声呼啸,裴执安握着伞柄的手微微收紧,看着那道杏粉身影消失在雨幕尽头,才缓缓移回视线。

伞面隔绝了冰冷的雨水,身上火辣辣的疼痛也似乎消散了些。

他垂眸,看着掌心中那几块被雨水洗净的碎玉,良久,轻轻合拢了手指。

*

流放的队伍终究是启程了。

离京那日,天色灰蒙蒙的,押解的官差呼喝不断,裴家众人衣衫简薄,步履蹒跚,沉默地行走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

虞时安跟在锦书身边,刻意放缓了脚步,目光落在队伍前方那个略显孤寂的背影上。

裴执安走得不算稳,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仿佛那日的二十杖并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但她注意到,他偶尔会微微蹙眉,脚步也有着不易察觉的虚浮。

“元元,看路。”锦书轻轻拉了她一把,避开了地上的坑洼。

虞时安收回目光,低低“嗯”了一声。

她心里清楚,裴执安在硬撑。新帝赐下的那二十杖,恐怕不仅仅是皮肉伤。

众人到达码头时,日已西沉。

“新帝怜惜尔等文人身弱,特赐水路流放。”官差对着东方拱了拱手,高声道。

虞时安往江边望去。

浑浊的江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几艘略显破旧的官船停泊在那里,等着装载这些罪臣家眷。

上船前,官差难得发了善心,允许众人在岸边生火,吃一顿热食。

说是热食,也不过是些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硬得能硌掉牙的粗面饼子。

众人早已饥肠辘辘,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围坐过去,狼吞虎咽起来。

虞时安端着一碗稀粥,小口小口地喝着,目光无意间落到了裴执安身上。

他独自一人坐在离人群稍远的江边石块上,并没有去取食。

少年侧影清瘦,望着滔滔江水,不知在想什么。

“二哥哥怎么不吃东西?”坐在虞时安附近的裴家小公子低声问身边的仆从。

仆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轻叹了口气:“怕是身上不爽利,没胃口吧。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遭了这么大的罪……”

裴小公子拧了拧眉头,眼神清澈,就要起身:“那更应该吃点东西呀,我把粥给二哥哥送去。”

仆从拉住了裴小公子的衣袖,对他沉默地摇了摇头。

“你拦我做什么——”裴小公子扭头看他。

仆从往裴家主家的方向悄悄地指了指。

裴小公子顺着望去,正撞见父亲冷肃的脸,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他看着手中的清粥,口中嘟囔了几句,终是闷闷地坐了回去。

虞时安抿了抿唇。

江边,裴执安已发起了高热。

他望着茫茫江水,眼前一切仿佛都被雾气笼罩,迷蒙蒙看不真切。

恍惚中,他挣扎着坐正,借着那点微弱的天光,小心翼翼地整理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蓝布包袱。

那是他母亲留下的东西。

这位出身皇家的郡主并未与裴家一同流放,而是被新帝投入了大牢,生死未卜。

裴执安的动作很慢,每一下都仿佛耗尽了力气。

他从中取出几件旧物摸了摸,最后,指尖停留在一封溅了血迹的信上。

他凝视着那封信,良久,才颤抖着手指将其打开。

虞时安屏住呼吸,看着他映着霞光的侧脸。

他的眼神先是迷茫,继而泛起浓重的悲伤,嘴角却努力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执安,若你见到此信,想必母亲已不在你身边。”

“你性子执拗,重情念旧,母亲一直知道。”

“犹记得你幼时,问我为何给你取名执安,此并非你父所言固守平安之意。”

“你出生时,皇后娘娘抱过你,你的安字,也是她所赐。”

“世事骤变,母亲知你定然放不下,但前路漫漫,我只私心盼你,在执守本心之外,能得岁岁安康……”

信纸在裴执安指尖窸窣作响。

他看得极慢,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

一滴泪无声滑落,滴在信纸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顿了顿,咬着牙将信收好,整个人晕乎乎的,额角都是虚汗。

江水汤汤,他沉着眉眼不再落泪,只将那封信紧紧捂在胸口,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虞时安知他忍住了。

有官差走到他身边,手中是冰冷的饼子,见他不动,嗤笑一声便扔在了他前方。

虞时安看着那块孤零零的饼子,又看看他紧抿着唇强撑的模样,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她拿着自己分到的一个尚且温热的窝头,还有锦书悄悄塞给她的一点腌菜,走了过去。

“二哥哥,吃点东西吧。”她将东西放在他手边,声音放得很轻,“不惜身体,何谈以后?”

裴执安眼皮动了动,却没有睁开,只是摇了摇头。

虞时安看着他干裂起皮的嘴唇,想起他方才望着江水时毫无生气的侧影,忽然有些生气。

“气节固然重要,”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静,“可若连命都没了,还拿什么来执守本心?”

她看着赤红的晚霞,袖中手指渐渐握紧,低声自语:“既然名中有个安字,便是有人希望你能平安活下去,不是让你就这样轻易折在这里的。”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走回锦书身边。

江边一片寂静,只有江水拍打船壁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虞时安以为他依旧会固执下去的时候,她瞥见那只骨节分明、因为高热而微微颤抖的手,缓缓地、用力地抓住了那个温热的窝头。

他没有立刻吃,而是先摸索到了那个蓝布包袱,将里面的信紧紧攥在了另一只手里。

然后,他低下头,就着那点咸菜,极其缓慢地,一口一口地,将那个窝头吃了下去。

虞时安默默收回了目光,心中悄然松了口气。

她垂头吃着窝头,心中清明。

刚才那番话,不只是说给裴执安听,更是她用来告诫自己。

一元复始,四时皆安。

此身安,此心安,亲友安,天下安。

*

船身微微一震。

官船扬帆,正式驶入了茫茫江水。

虞时安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浩渺的江水和两岸飞速倒退的景色。

“听说南境之外,便是无垠瀚海,风波险恶,却也藏着无数机遇。”她轻声自语,眸中闪过一丝光彩,“水路便是商路,若有机会……”

她的思绪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打断。

回头看去,只见两名官差走到了裴执安的门前,语气不善。

“裴二公子,你这病恹恹的样子,怕是撑不到流放地。上头说了,只要你肯改个名字,划清界限,便给你请医用药。”

舱门半开,裴执安靠在近门的舱壁上,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闻言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名字乃父母所赐,不敢擅改。”

“嘿!还硬气?”那官差恼了,临走前伸手推搡了他一把,“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金尊玉贵的裴家公子?识相点!改了名,就能少受点罪!”

裴执安被推得身子一歪,撞在舱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闷哼一声,额上渗出更多冷汗,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依旧不松口。

虞时安看得心头火起,快步走去想要扶他,却见裴执安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忽然抬起头,望向她。

他的眼神因高热而有些迷蒙,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执拗,低声喃喃,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若改了名……裴执安还是裴执安吗?”

他病得晕乎乎的,声音沙哑破碎。

“这名字……是我为数不多……能留下的东西了……”

虞时安伸出的手顷刻顿住了。

看着他因固执而受罪,她本该去劝,劝他暂且隐忍。可听到他这句近乎呢喃的话语,想到自己名字背后那份来自旧朝的寄托,她所有劝解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望着他那双染着病气却依旧不肯屈从的清亮双眸,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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