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半炉麸炭火,空留一盏纱笼烛。
承免望着空中一缕袅袅香烟,盯着看得太久两只眼皮好似坠了千斤顶,几乎要阖上了,他强忍住哈欠,侧过头问道:“如何,写好了么?”
薛见微捏着笔杆子,尴尬地回看了他一眼,支支吾吾说不出半个字。
“无事,你单单只写了框架也可以……”
承免转过身子,劈手夺下薛见微手上不愿松开的纸一看,潇洒不羁的字,洋洋洒洒只写了一行:奏请翰林院调配人手支援。
承免喉咙一梗,似乎难以相信磨蹭了这么久,居然只写出来一行字。他抬声道:“破、承、起、入,我刚刚讲的要点呢?为何不按着格式直接往里面套?”
薛见微据理力争,“你方才讲得是如何写科考,我这是奏疏,又不能全套一个模子吧?况且,就这么一件事,要写上千儿八百的字,我哪儿有那么多废话凑出来。”
“既然全是废话,你就将这一张纸交上去,看大学士如何评判。”承免不愿多费口舌,转头欲走。
薛见微学了乖,赶紧软声,“别!我听你的,可就是想不出来……我实在是黔驴技穷了。”
也是,这头倔强的驴子已经鬼打墙般执着了许久,眼下这个时辰,只怕这会子脑子早已经发昏神志不清了。
承免两根指头点在案几上,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肃声道:“你若平铺直叙那便不是奏疏,而是命令,命令陛下给你调拨人手,如何能行?你要将北春坊的难处、陛下不得不答应的原因、翰林院信手拈来的配合,一步一步精心包装娓娓道来,言之凿凿才能入了陛下的眼。”
“我明了,破,即是安王高风亮节,承,是陛下爱子心切,起是北春坊心有余而力不足,入则是翰林院恰好的这一批尚未分配的庶吉士。”
承免听完皱了皱眉,正想开口纠正几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你先写出来我过目。”
他心里想得这般,说出口却变成,“算了,我替你写。”
“那怎么能行!”
薛见微断然拒绝,“授人与鱼,不如授人与渔,我总不能每每都来叨扰你,况且我这脑筋,只要你点拨我一两处,我立即拨开云雾见天明。”
承免的眼神不觉然停留在薛见微写写停停的笔尖上,心中陡然掀起一层微不可察的涟漪。
一份奏疏,一刻钟头的举手之劳。这对于承免来说,不过是每日他人推卸来的事情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项。
他从不曾主动拒绝“不愿”,也不会主动开口“我替你写。”
这一点不同于寻常的变化是从何开始的呢?
承免心中思绪萦绕,薛见微却愁眉苦脸,咬牙切齿。导致她这么晚还在此处冥思苦想的罪魁祸首,正是眼前一副事不关己的承免。
杨慎良一句轻飘飘的任务有变,她顿时从“薛司使”跌落,成了北春坊的女吏。
她一边恨恨地写,还要抓紧机会急中生智地闲扯些东西来才不辱使命。
薛见微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当真有过目不忘的天分?”
承免道:“世上怎会有过目不忘之人,只是要比旁人多付出点努力罢了。”
“那你看过的东西岂非都能记得清清楚楚?”薛见微挪开一张干净的纸,将烂熟于心的图案几笔勾勒出来。
一条蜿蜒的蛇盘旋而飞,威风凛凛。
“你可曾在宫中见过此类织布锦缎的花样子?”薛见微指尖点在蛇腹底端,“这两处的鳞片是突出炸开的。”
承免仔细端详了片刻,摇摇头,“不曾。”
他的回答本就在薛见微的意料之中,薛见微神色如常将纸张收起,继而专心致志地续写,准备伺机而动再多一些了解。
厚重的毡帘将肃肃寒风隔开,屋子里寂静无声,偶有灯芯燃得正旺,炸出劈里啪啦的声音。
薛见微好奇道:“你平时也会这样帮别人指点文章么?”
“不曾。”
这句话承免并未说假,因为常人并不屑于让他指点,只会将此类不出彩的活儿一口气推给他。
“那我便是你的第一位学生了?”
薛见微双手合十团在胸前,一脸希冀,“说不定,有一日我功成名就,届时感激涕零发表感慨,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我的老师,承免!如果没有那一晚孜孜不倦的教诲就没有薛见微的今日,那时众人必要问我师承何门,你说我怎么回答?”
薛见微撑着脑袋困惑道:“承免,你这天赋定是无师自通,自学成才吧?”
“三人行,必有我师。只要肯学,处处皆学问。”承免脸色阴沉,“你不要再废话了,赶紧写完了事。”
很好,滴水不漏,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薛见微哑口无言,只好埋头苦写。
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薛见微将纸张摊开呵了几口气等待墨干,她多看几眼更是喜出望外,“如何?这回总能交差了吧?”
承免一目十行迅速阅完,中规中矩一篇,总归不至于太差,他点出开头,“册典未成,不应将安王称为太子。”
薛见微不解,“可是陛下很疼爱安王,你不是说应该投其所好才能达成所愿么?”
承免将文中涉及太子二字的称谓逐一用笔圈掉,“投其所好,不代表要揣测圣意。上位者从来喜不形于色,切记不要僭越。”
毛笔停留在开头席大学士与崔詹事的名位,薛见微将崔卓的名字写在席怀彦之后位,是为不敬。承免迟疑了一瞬间,“罢了,此处不改,就这样交上去。”
“是不是这里的位置写得不妥?”
承免苦笑道:“倘若一点错处也无,你觉得大学士会相信是出自你手么?”
薛见微两手一拍,掌声雷动,她佩服地夸赞起来,“连这一点也能考虑到,承免,我要拜你为师!”
承免嘴角一抽,扶额委婉地拒绝,“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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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一,上京难得的下起了大雨。雨势汹涌澎湃,薛见微撑的伞几乎要被风雨吞噬掉,她出了城门径直赶往直门护城河夹道的一所宅子。
一水环绕,穿过曲折回廊,屋檐下积水成线,薛见微的伞靠在墙角,很快将漳绒地毯浸出一块深色的积水。
“见过杨司使。”
杨慎良换了常服,负手而立于书案之前,红木桌上摆了三枚铜钱,两阴一阳。他头也不抬,将三枚铜钱拢在手心,随口问道:“吃了么?”
“今儿晌午在曲府用的饭,大家好久没在一起了,抽空聚一聚。”
杨慎良轻嗯了一声,晃动手中的铜钱一投掷,依旧是两阴一阳。薛见微抬了抬眼皮,见杨慎良面色凝重,心中猜测,看来这卦象不佳,也不知他占卜的是何事。
薛见微本是满腹牢骚,想问问什么时候能重回侍灯司,见状只好耐下性子闭口等待。
不料,杨慎良一把收了铜钱,好似一眼看穿薛见微的心事,“此事没这么简单,我看你磋磨许久,也是徒劳无获。”
确实一无所获,除了在北春坊打杂忙得脚不沾地,写文章的功底倒是与日俱增,妙笔生花。除此之外皆是白费力气。
那承免像是铜墙铁壁,任凭她如何套话观察,也不曾发现什么端倪。
薛见微面露惭色,“司使再宽限些时日,一定有所突破。”
“我不是说了么,此事没那么简单,你且留着性子好好磨一磨。”杨慎良单手一伸,薛见微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奉上。
“不过,你能打探到他母亲的忌日,倒是很让我意外,他从来不与旁人谈论家事。”
薛见微道:“这件差事既然是陛下亲指,难道陛下在怀疑些什么?为何不直截了当地审问?”
“薛见微,你还是好好琢磨如何完成这项差事,多余的心思不要起。”
杨慎良将薛见微递过来的信封随意落在桌上,起身挥手,“无事,你便去吧。”
“司使,狄沛还在牢里么,不知陛下何时开恩,狄沛胆子小,不曾吃过这种苦头……”
杨慎良斜睨一眼垂着头的薛见微,默了一会,颇为惋惜道:“你竟然不知?前些日子她已经辞了差事归家去了。你们几个得空了可以去看看,她现在无事一身轻,过得逍遥快活,活生生白眼狼一个!”
“回家了?”
薛见微大为震撼,侍灯司建任以来,居然能有这么年纪轻轻就请辞的掌灯,这等好事怎么轮不到她?
她又恼怒又懊悔,早知道就不斥巨资买那一枚夜明珠给狄沛了。没良心的狄沛不告而别,她置办田产的小金库又干瘪了些许,距离辞官的日子又远了不少。
薛见微心一横,“等我探查清楚承免,是不是就能去织造司了?我还能上任织造司的司使么?”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等你这单任务办得漂亮,陛下龙心大悦,别说制造司,让你坐上我这把椅子也未尝不可,侍灯司的司使可是统领皇城一十二司,区区织造司算什么?”
薛见微受了鼓舞,重重行了一礼,“一定不辜负司使的良苦用心!”
她从杨宅出来,步伐也轻快了不少,方才来时那讨人嫌的雨,也带上些绰约清新的风雅。
薛见微本想回宫,又觉得出来一趟不易,便朝回宫的反方向走去。西直街有一家当铺,她得空便会去看看有无新来的旧衣料子花样。
于是,新的花样子没搜罗出来,薛见微便在当铺见到了她心疼不已的那颗夜明珠。
不算名贵,一颗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据说灵鸟泣血成珠的夜明珠也是这般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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