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画屏春(九)

齐胸高的红木柜台久经岁月,被磋磨得油光水滑。一留着山羊胡的老头坐在雕花乌木椅上,沉思飞速拨弄着白玉算盘,此人正是福煋庄的帐房先生刘犇,听到有人进来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迎声,“客官典当还是赎回?”

刘犇搁下毛笔一瞧,立即起身推开柜门,“薛掌灯来啦!”说着他又作势朝自己的嘴上扇了一下,“不对,应该称您一声薛司使!”

薛见微苦笑一声,“老刘,快快闭嘴吧,如今我是北春坊一小小的侍书女官。以后别再提什么掌灯司使了。”

刘犇一摸胡子,面色不改笑呵呵道:“也好也好,耳濡目染多吸点墨水,总比在侍灯司五舞枪弄棒、去织造司捻针绣花来得好!听我老头子一句劝,位高任重,清闲点也好。”

他转过身将柜台的门闩拉开,絮絮叨叨起来,“你可有些日子没来了,新鲜的花样子我都让刘淼给你单独空出来一格,还有客人典当的蜀锦,那一块雨丝绢极为难得,你自己来瞅瞅!”

薛见微跟随刘犇的脚步进了柜台,一不留神撞在堆积的箱子上,这一撞动静不小,薛见微龇牙咧嘴“嘶嘶”两声,只怕明儿膝盖上就要起一块淤青。

“姐姐怪我,没有收拾利索。”一眉眼温婉身着鹅黄色衫子的少女,面露惭色将翻起箱盖合上,“姐姐撞得痛么?”

“无事,我皮糙肉厚惯了。”薛见微余光一瞥,箱子里一点荧光颇为熟悉。

“刘淼,等等!”薛见微顺势将箱子抬起来,一颗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孤零零躺在不计其数的珠宝玉器之中,零星一点荧光并不显眼。

薛见微两指一捏,“这珠子你们近日收得?”

这一颗与她赠予狄沛的那颗大小相当,很是相似,唯一的区别则是当铺中的这颗夜明珠,渗透进去红色的点状杂质。

“珠子不错,你也知道这夜明珠看得就是质地晶莹剔透,皎洁圆明才能估上好价,一点玷相秽,便不值个好价了!”刘犇举起近旁的一盏灯,凑近夜明珠,那点点红色的杂质在烛火的映衬下,更像是与珠子浑若天成。

薛见微点头,端详了片刻又问道:“当得死期活期?”

当铺规矩,若为死期,客户便不会再来赎回。

刘淼翻开账本,凝神查阅了片刻,“死期。”

“老刘,给我算个好价钱,我买了。”

刘犇将珠子径直塞进薛见微手里,“这普通的萤石,你就意思意思得了!”

于是,薛见微也不拘泥,从钱袋子摸出点碎银子“意思意思”,便将珠子纳入怀中。

过段时间大家忙完了,还要一同去探望狄沛,她刚好将这颗珠子送出去做狄沛“荣归故里”的贺礼。虽然这颗珠子中间有点杂质,倒是无伤大雅,最重要的是,价格便宜,连带着中间的杂质也让薛见微越看越顺眼。

刘淼陪着薛见微进了库房,果真如刘犇所说,给薛见微单独列了一格。琳琅满目的绫罗绸缎散发出奇光异彩,顷刻间将薛见微的目光吸引。

刘淼递来一双手套,将梯子挪过去,“姐姐可有好些日子未来,我帮你积攒了好多,你且看看有无那你要寻找的花样子?”

薛见微凝神一张张翻开,有的是成衣,有的则是布匹,一样样看过去花费了不少时间,刘淼也习惯了,她拿起账簿坐在一旁轻声念叨:“父亲叮嘱之后,上京十六家铺子的布匹成衣都会送到咱们库房来,上个月父亲还让他们将典当的靴鞋也送来,等你这一块看完了,我引你再去细看。”

薛见微已经被布匹衣裳埋进去,里面传来沉闷的嗯声应答。

刘淼朝里张望了几眼,怯怯道:“要不姐姐将那花样子画出来,我们按图索骥找一找,总比姐姐一人摸索要快一些?”

“无妨,我一个人可以。”

窗外的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淅淅沥沥没完没了。一阵蹉跎,等薛见微从福煋庄出来时,天色已暗。

不出意外,今日又是白白辛苦一场,什么也没有寻觅到。

街上湿漉漉的积雨浸湿了薛见微的鞋,天气阴冷湿寒,冬日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快,此刻陪着她的只有一颗怀中的夜明珠。

有时候薛见微也会如曲霁明所言,怀疑自己是否因为年少,而模糊了记忆,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她踏破铁鞋依旧无觅处。

那是和光一十八年,一个平常的夜晚。家中有访客而来,十二岁的薛见微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讨人嫌的年纪,她为了一点琐碎小事同父亲怄气,懒得出去同客人陪礼寒暄,索性藏进书房的柜子里,躲份清闲。

父亲不在正堂同客人议事,却破天荒进了书房翻箱倒柜。薛见微唯恐他人发现,只好在黑暗中屏息等待。

似乎头先的一位客人与父亲谈得很不愉快,勃然大怒后拂袖而去。而后进来一雍容华贵之人,那人一出现父亲便不再言语,跟着他们出门去。

父亲甚至没有同下人招呼,孤身一人离去,这一走,便是杳无音讯石沉大海。

为何记得那人雍容华贵呢?

薛见微藏身在柜子里得角度看得清楚,那人一双锦履上不曾沾染一点灰尘,鞋面的织锦图案——蜿蜒于祥云中的蛇。

眼下快到年关了,过了年,便是七年了。

父亲,七年了,你还在人世么?

时至今日,薛见微早已想不起那日究竟是为了何事,同父亲怄气。可偏偏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却令父女两人永不相见。

薛见微轻笑一声,无妨,区区七年算得了什么,哪怕十年二十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菩萨在上一定能看到我的孝心,说不定哪天就显灵如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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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六,小寒。

安王出殡之日比意料中来得早上些许。观天司说必须要赶在小年之前入土为安。陛下终于松了口,天寒地冻,从上京到瞿州皇陵即使是走官道,也要花上些时日。白发人送黑发人,再有不舍也需舍弃。

本是朱红明艳的宫墙,此刻在素帷的遮掩下,也染上了悲凉的色调。奉极殿前白幡高悬,微风中瑟瑟飘零,似在低诉悲音,经幡上墨字笔锋刚劲,招魂幡在风中烈烈舞动,牵系着生者对安王的不舍与追思。

灵堂之内,金丝楠木梓棺静静停放,光影幢幢,倍增凄清。

执事太监们早已鱼贯而入,身着素白丧服,领口袖口紧收,腰束粗麻,素履轻踏,无声无息地忙碌穿梭。

吉时一到,礼官扯着沙哑的喉咙高呼:“执事者各执其事,迎灵——”。

音落,低沉呜咽的哀乐如洪流般倾泻而出,道士们闭目诵经,超度亡魂。

内侍们在大殿沿途撒下纷纷扬扬的纸钱,仿若一场悲恸的大雪,为李旸扫清往生之路,纸钱飘飞哀无尽,黄泉路遥魂难归,丧钟悠长,与皇城里众人压抑的抽噎交织,久久不散。

上一次册封太子典礼借用侍灯司是因为宫里过于重视,这一次再用侍灯司,却是因为之前杖毙问罪之人过多,宫里青黄不接,陛下放心不下,特令杨慎良遣用侍灯司的精兵良将看护。

也算是因祸得福,北春坊的薛见微落了无事一身轻松,同一干人侯在奉极殿前,等待礼官一声“起棺!”众人哭祭,至礼成。

安王李旸,年纪二十有九,本该是三十而立之年,却在东宫册封当日,跳入池中溺水而亡。

至此,这位正直宽厚,谦逊仁慈的皇子终于飞升殡天,安息了。

大臣们身着素袍,手拄哭丧棒,依官阶列队缓行,皆敛目低首,面露哀戚,间或有人发出压抑的抽噎声。

薛见微官位不高,只能等在奉极殿乌泱泱长队,出了好几道宫门的零星人群之中。

越靠后,奉极殿的这份悲恸便逐级递减至无。

等得太久,近旁的人都耐不住寂寞,压低了声音悉悉索索的聊起来。

薛见微眼观鼻鼻观心,左听一句右听一句。

“安王真是可惜,只差一步登上太子之位。”

“如今陛下只有庆王淮王两位皇子,这朝堂是要变天喽!”

“你们有没有听说安王溺水的真相?”说话之人环顾四周,薛见微本提着耳朵偷听得起劲,闻声赶紧垂眸假装看地。

那人转了一圈,发觉无人察觉,招手将身旁几人聚拢,复而压低嗓子,“安王死之前亲疏手信一封给陛下,是安王的奶母,贤孝恭惠皇后身边的云岫姑姑亲手递交给陛下的。据说与当年燎阳的那一场旱灾有关。”

“我在安王府有相识的,都不知此事,你这消息可靠么?”

那人颇为洋洋得意地拍了拍胸脯,“你也不看看我是打哪儿出来的!我在内狱打杂时,偷听他们审问犯人得到的一手消息,那犯人真是造孽,就因为亲眼见了安王的死状,被下令熏瞎了眼毒哑了,还给耳朵穿了孔,又聋又哑又瞎,不成人形,尸首还是我亲自抬出去的呢!”

一旁的人不屑道:“这么秘密的事情能让你知道?你算哪儿根葱,我才不信!”

“嗨!那犯人尸首里还有颗夜明珠呢!若早些时日,我左右得拿出来让你瞧瞧!”那人遗憾地伸出手笔画了起来,“约莫这么大一颗,那珠子太小了,不然我还能当个好价钱。”

他话音刚落,眼前多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不染蔻丹,掌心却布满了茧子,托着一颗夜明珠。

那人乍舌,“嘿!奇了怪了,和这一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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