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春坊说大不大,以前总能隔三差五碰见承免,说小也不小,自从那日与承免分别之后,他托人来送了二十两银子,两人再未能打过照面。
你看,他算得清清楚楚,当真将谢意折算成银两还给自己不欠人情。
真是功亏一贵,辛苦遭逢又要从头来过。
想到此处,薛见微就心生烦躁,她端坐在椅子上,一目十行地翻看书籍。
这是她托曲霁明借来的和光一十八年皇城出入的登记簿。皇城里城门数量颇多,累得曲霁明一本本借来,这几日她已经将四个城门一年的出入看完,开始刻苦钻研剩余的十四个小门。
待得她翻到景祥门的记录时,终于寻摸到了一点猫腻。和光一十八年,丙辰年九月下旬,云岫的名字反复出现了五次,只有进没有出,此后再无云岫的名字。
宫中出行不可串门,必须由何处出由何处入,出入不可肆意在外逗留,况且云岫作为李旸的奶母,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按理不应如此随性频繁进出。
难道一十八年出入宫中的,并非云岫本人,只是借了她的名头进出行事?
薛见微两指抵在眉心,试图从纷杂的记忆中翻找出一点线索。
贤孝恭惠皇后去世后,云岫便一直陪伴在李旸身边,李旸薨逝后,身旁的人杖杀的杖杀,陪葬的也不少,还有部分贬至内务司干些粗用,这些人中并无云岫的名字。
李旸出殡当日,有人提及他手疏一封信由云岫交予和光帝,狄沛也曾说过同她一处关押的人也提过这封信,看来目前的关键是要找到云岫。
此事并非难事,薛见微同印籍司的孙宝关系不错,皇城中只要人没死,换了地方总会上印籍司的册子,薛见微匆忙收起桌上一团乱的书籍跑一趟印籍司,忽而听得门外传来一人声,“薛见微,吴掌事催你去文思阁一趟。”
天杀的,今儿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后日便是除夕之日,整个皇城之中恐怕只有文思阁是最为忙碌之处。
薛见微扬声应答,“我马上就来!”
这帮庶吉士初来任事年轻气盛,浑身使不完的力气能一头扎进书海中不休不眠,李旸究竟有多少好事值得这般修整。
隆冬腊月寒意料峭,屋内却暖意融融。满室皆书,高高低低的书架挤挤挨挨,众人皆忙,有的笔耕不辍下笔如有神;有的展开泛黄文书,仔细分类摆放。炭盆里炭火噼啪,映着一张张专注的面庞,墨香与烟火交织,满是忙碌又安然的氛围。
一人皎若云间月,鹤立鸡群挽着袖子,他背诵一段,近旁的人便下笔写下一段,那人一只手撑在腰后,显得身形更为单薄,想来站得许久腰痛不已。
吴掌事上前吩咐,“你来帮衬着些,替承免打下手,眼下正月就要交差了,马虎不得,”
薛见微应声,抬眸一看,承免背对着她,诵读的语气一滞,似乎脑海中卡顿,身边围绕的几人收着笔,目不转睛盯着承免等待他开口,承免冥思片刻又续上。
她上前堆起笑容,“承免,有何处需要帮忙尽管吩咐。”
承免目不斜视,端详起书册,礼貌点头,“多谢,此刻尚且不需要。”
薛见微又托来一张椅子,“累了吧?你坐下歇息片刻。”
“多谢,不用。”
明明是十分客气的用词,由承免的口中讲出来,进入薛见微的耳中寒意十足。
薛见微双手僵在原处,一把沉重的太师椅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一庶吉士好心解围道:“大夫说先生需要多多站立,才能好得快一些。”
薛见微讪讪笑了两下,将椅子拖回原处,钻进远处的书架帮忙整理文集。
承免的诵读并未被薛见微打扰,大家又似小鸡啄米般跟着承免的节奏书写。
文思阁一场火烧掉了大部分重要的文书,多亏于承免的过目不忘,旁人跟着他的背诵整理不少新的文册。此间这鳞次栉比的书架琳琅满目,几乎全是承免的功劳。
不知过了多久,文思阁的人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薛见微隔着书架的缝隙朝外一探,承免正在做收尾工作,凝神拿着新写的文书纠错。
磨蹭至此两人好不容易能独处,薛见微走上前,立在承免的身旁,斟酌半天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可以自来熟一般同初次相识的人打成一片,但从未处理过这种明明已经更进一步了却顷刻间变得形同陌路的关系。
承免抽空从案牍中抬起头,“劳烦你来这一趟,我来收尾,你先走吧。”
说完又低头看书。
薛见微不死心,“你腿脚还未好利索,我帮你吧。”她拿起近旁的几根毛笔正欲浣洗,被承免手中的书脊猛地拍下,“无事,我一人可以,今日多谢你了。”
“一点小忙,不足挂齿。”薛见微笑着反手一转,逃脱承免的掣肘,从桌上捞起一块砚台,笑眯眯道:“我一并帮你洗了。”
承免不打算纠缠,他冷声,“那我替大家多谢你的好意。”
他直接起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丢下薛见微一人留在原处。
薛见微缓了两息,才忍住要将手中的砚台投掷出去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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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直门护城河夹道,杨宅。
杨慎良斜靠在椅上,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里的三枚铜钱,只觉得屋子里宛若闯进来一只生机勃勃孜孜不倦的苍蝇,嗡嗡嗡不停歇吵得人头痛欲裂。
此刻这只苍蝇叫嚣了半天,终于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水牛饮。
杨慎良抓住这点安静的空挡,诲人不倦道:“你是说,他签完欠条还你银子之后就对你记恨在心?”
薛见微将手中的茶盏“啪”得一声摔在桌角,“可不是嘛!你说他怎么如此小气,我问他讨钱他若没有,大可以直接告知我,何必处处给我甩脸子?我又不是那种吝啬计较之人。”
杨慎良将信将疑,上下打量了薛见微一番。
薛见微一腔理直气壮顿了顿,继而改口道:“就算有,那也只是对于金钱的合理规划罢了,我又不曾图谋他人钱财。”
她越想越气,“这差事必须得我么?要不你换一人得了,这尊大佛阴晴不定实在难以伺候。”
“陛下亲指,我也不能违背。”杨慎良缓缓道:“据我所知,你的种种描述不应是他常态么,安王府到北春坊对承免的评价,总是少不了温良恭简,谦逊有礼,那他自然不肯与你相欠下人情债,尽数还给你也是情理之中,我以为上次他同你谈及生母一事后,你能让他卸下防备探查些出乎意料之事,没想到过去许久你还在原地打转?”
杨慎良语气带有责备之意,“薛见微,你当真以为去北春坊是休假散心了么?”
“司使大人,我已经探查得清清楚楚,这个承免确无异心,除了为人古板守旧,逆来顺受之外,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那北春坊上上下下全都指着他一人做事,他也不擅推辞,活脱脱一缺心眼子,您就准予我回来吧!”
薛见微索性谄媚地给杨慎良捶打肩颈起来,“等我回来,您安排我做什么也乐意。”
杨慎良不语,他将手中的三枚铜钱抛出,如此往复六次,卦象四阳二阴,为火风鼎卦。
薛见微从杨慎良的身后探出脑袋,忧心起来,“卦象大凶么?”
杨慎良将铜钱拾起来团在手中,并没有立即回答薛见微。
巽为木,离为火,木上有火,君子以正位凝命。
“莫要在此处浪费时间,速速回去。”杨慎良抬手敲了薛见微伸长的额头,“山穷水复疑无路,办法你脑中已经有了,牢骚也发挥了个酣畅,在我这里你是讨不到一分便宜。”
薛见微软硬兼并,无计可施,只好行了一礼打道回府。
杨慎良道:“等等,去右侧的柜子把东西取出来。”
薛见微闻声照做,摸出一张瑞福记的单据。
“自个儿去取你过年的新衣。”
薛见微笑眯眯道:“今年我都不在侍灯司了,还有我的份?”
“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薛见微捏着纸张,顿觉心情也畅快不少,瑞福记一件成衣足足能花费自己三个月的俸禄,她拱手笑道:“那我就先给司使拜年啦!恭祝司使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莫要油嘴滑舌,你眼下的重中之重......”
“我晓得!我这就回去再战。”
得了新年礼物的薛见微脚步轻快辞别,临走还不忘将桌上一壶上好的姜茶拐走。
身后杨慎良的眉头紧缩,忽而听得他低声叹息,“难道当真都是天意么?”
“既是天意,也是人意。”
一人接话从屏风后走出来,男子面庞清癯,颧骨微凸,却无损整体的清俊,颌下长须随风轻摆,更添几分出尘之感,他提笔在纸上画下六爻,正是适才杨慎良手中的铜钱抛出的卦象,“巧合么?鼎卦,冥冥之中皆有定数,谁也逃不脱。”
杨慎良凝眉看了眼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陈继广,定数之中何尝没有变数,你还要重蹈覆辙么。”
身旁的人默了片刻,幽声道:“难道你还有别的办法么?”
白灰旋拨通红火,且听萧萧雨打窗,诺大的屋子里只余下沉默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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