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画屏春(十六)

“炉子及药煲六两,郎中诊费及药方十两,承免应归还薛见微合计一十六两。”

落款是薛见微及承免两人的名字。

一张平平无奇的纸张被摩挲查看得过于频繁,以至于纸张的边缘已经起了毛边,毛茸茸一层挠得承免眼睛干涩。

承免举起纸张透着烛火,两眼似乎要将这张泛黄的纸戳穿。这是他还清银两后讨来的欠条,美名其曰:钱债两清。

须臾,他轻声念了一句,“薛见微。”

三个字似有若无,蕴涵道不尽说不明的纷杂,瞬时间点燃承免的一腔烦闷。

晚风怒号,“啪嗒”一声将窗子吹开一条缝隙,窗台飞进来一两片冻得硬如砖块的树叶,霎时间冷风直灌,吹得承免喷嚏连连,上一次的高烧至今也未能好痊愈,他只要受一点冷风还是要咳嗽个不停。

承免徐徐起身,正欲将窗子扣严实时,一眼瞧见黢黑的院中立了一人,那人身形僵硬几乎要在寒风中化作一尊石塑。

承免心口一沉,呼吸一滞,加快蹒跚的步伐推门而去。

常言道关心则乱,承免一心只顾得去抢救那尊“生死不明”的雕像,完全不曾想过他这光秃秃的院子怎会凭空多出几片树叶,那么恰到好处地钻进窗子里。

薛见微捧着从杨慎良处讨来的一壶姜茶。其实等她拎回北春坊时已经凉透了,她只好旧瓶装新酒,寻摸出来个很是文雅的暖壶,兑入滚水,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才提了姜茶朝东厢苑赶去。

临走,还不忘摸了一把墙角的黑灰蹭上鼻尖。一见屋中燃着灯,薛见微直等到刮起风了,才从衣袖中掏出几片绿叶两指一弹,“敲开”承免的窗户。

庭院里枯树的枝丫肆意伸展,在惨白的月光下,投下斑驳冷硬的影子。朔风呼啸而过,刮得树枝嘎吱作响,那声音在空荡的庭院中回响,更添几分凄清。呵出的热气瞬间化作白霜,寒意刺骨,直钻心底。庭院深深,只剩风声与树影相伴,仿若时间都被这无尽的寒冷冻住。而在这天寒地冻之际,居然立着一人,没有等候的焦灼催促,看起来只是漫无目的不抱希望的守候。

于是,承免推门一看,一脸无辜的薛见微乖巧地候在院子角落里,浑身微微打颤,两只手臂紧紧团在胸前似乎保护着什么。

承免压下喉间的哽塞,面无表情道:“夜深拜访,不知有何贵干?”

薛见微从怀里掏出一暖壶,正色道:“听人说你最近咳嗽不停,我熬了些姜茶给你。”

承免的目光落在薛见微鼻尖的黑灰,想来这壶姜茶熬得十分艰辛,他语气松软了些许,“劳烦关心,我近来身子已经好了些许,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儿我也不熟悉,找人借了一口炉子,熬了两个时辰,可能火候过了头,你凑合喝一点。”薛见微将暖壶塞给承免,“茶叶与姜片我已经细细滤过了,没有残渣。”

推让之下,承免德指尖触碰到暖壶,明明是夹层厚瓷的暖壶,酷寒夜色中,承免却觉得这瓶身很是烫手。

薛见微塞得结实,承免避让不及,索性上前几步将暖壶置放在窗下,冷声道:“想来平日你总是给他人熬姜茶,可知这是世上不是人人都喜欢姜茶。”

承免一句话,将“他人”二字咬得极为用力,好似要极尽全力与“他人”撇清干系。

薛见微跟着走到窗前,一头雾水只觉得莫名其妙,“我从未给人熬过,这是第一次,何来他人一说?所以才掌握不了火候熬过头了嘛。”

承免偏过头,“往日与你住在一起的人,你不得好生照顾?”

“他?我照顾他作甚?”薛见微愤愤地抱怨起来,“他白住在我那儿,连银子都不给我,我平时都在宫里,也无法知道他几个月来借一宿,不过本就泛泛之交,过于计较传出去对我名声也不太好。”

薛见微有口难言,总不能说因为李昇贵为皇子,说不给就不给,她也不能奈何。

不知是不是错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承免表情明明没有变化,但薛见微明显能感觉到他双眼的疏离宛如接了日头的温度,逐渐化冻。

她眼神一点,望着暖壶欲言又止道:“那个...熬了两个时辰...差点给我燎一手泡。”

薛见微摊开手掌,掌心断甲扎进去的痕迹已经痊愈,只留下浅浅的几道肉色的疤。

承免背着手,眼睑投下一片阴影,“谢谢你,不过......”

“嘎吱!”

薛见微闻声望去,屋檐之下半人高的窗户随风晃悠了两下,笔直地砸下来,宛若大厦将倾朝窗下的二人倒下。电光火石之间她想也没想,眼疾手快一手推开承免,另一只手径直一接,窗子砸在她的手掌之上,碎裂的琉璃扎进薛见微的掌心。

开始只是滴滴答答点点血迹,转瞬指尖血流如注,可怜的姜茶碎了一地,升腾起热气化作一缕寒烟消散在空中。

恍恍惚惚之间,薛见微残余的最后一丝理智心想,这一笔丰功伟绩必须得浓墨重彩写进正月初一的报告里!杨慎良,你得给我加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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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朦胧胧中,薛见微只觉得颈见几滴灼热氤氲开来,紧跟着呜呜咽咽哭声此起彼伏,萦绕在薛见微的耳边挥之不去。

薛见微勉力撑开沉重的眼皮,自己笔挺的躺在床上,一只手包裹得像个粽子置放在身前,床边曲霁明正搂着自己哭得起劲,泪水吧嗒吧嗒沿着脖颈流淌,床头还立着一脸沉重的闻渊,不知门外还围了多少人,此起彼伏的低语言谈倒像是薛见微捅了马蜂窝。

若不是自己呼出的热气证明生机尚存,薛见微甚至以为眼下是在给自己开追悼会,颇有点永垂不朽音容宛在之意。

“嗯......其实我还没死。”

薛见微举起另外一只完好无损的手,推了推哭得死去活来的曲霁明。

“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我才多久没见,怎得伤成这样了!”曲霁明将她伸出来的手臂塞进被子里,又咬牙切齿道:“你不过一侍书女官,人微言轻的,何人害你?”

门外一北春坊的编纂早有耳闻侍灯司的手腕,此间发问的曲霁明泼辣得出名,他斟酌了些许用词,环顾一圈无人出现,这才轻声应答:“东厢苑久年经修,夜风吹得厉害将窗户吹掉下来了。”

闻渊厉声,“你们北春坊是不是中饱私囊,窗子能久年经修?要不要侍灯司好好奏上一本来查一查?”

那冒头的一人顿时不敢言语,缩起头隐到人群里去了。

薛见微面露难色,举起包扎起来的手掌凑近端详了一阵,开玩笑道:“莫不是我的手没啦?以后只能做个独臂大侠?”

话毕,额头被曲霁明狠狠弹了一下。

“昨儿好好的人,今儿就成这样了,我倒要看看,你一天如此折腾都是为了什么?”

薛见微眼眸一点,四处张望值得她如此折腾的目标,搜罗一场居然一无所获,承免人呢?

闻渊扬手一挥,迎进来四五个侍灯司的人端着东西鱼贯而入,逐一摆开来又退下。

“真是可惜,让你失望了,手没废,只是要付出点辛苦好生养着。”闻渊将木案上的东西挨个拿起来,“这个是修复筋骨的,这个是补气血的……”

紧跟着曲霁明一声令下,薛见微之前的同僚手下涌进门嘘寒问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叮嘱,磨得薛见微只恨不能当下捂住耳朵掏个洞躲起来。

她心中空落落的,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也不说来看我一下,也是个不讲义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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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一夜没有合眼的承免,一脸磋磨憔悴,他一手扶着墙缓缓挪动身躯,尽管每走一步都要牵动膝盖的伤痛,宛若行走在刀尖碎瓦之上,他仍旧撑着墙走得极快。

临近门口时忽而见到侍灯司的一干手下端着琳琅满目的药材补品进门,他躲在墙后,靠在窗口朝里望了一眼。

屋子里人头攒动欢声笑语热闹非凡,众星捧月般将薛见微围在人群中心。

案几前形形色色的物件同承免手中的瓷瓶相比,几乎是一无是处。

承免攥紧手中的瓷瓶,再一次缓步挪动身形离开。

该如何描述这份心口的堵塞沉闷呢?

幼时承免曾付出惨痛的代价,刻意摔断双腿只为求见自己的父亲一眼,他像一只流浪的老鼠得了天光,流窜到光天化日之下,亲眼见到父亲如何贴心的记着他人的喜好,明明是平淡无奇的一块枣泥月饼,却成了他高不可攀的东西。

那时他便暗下决心,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绝对不可以僭越,物也是,人也是。

眼下心口的酸楚只会比以前更醇厚。他画了一个圈,将不信任的人隔离在外,可薛见微总是不厌其烦地越界,一次次打破他的防备。

但是高不可攀又不被需要,甚至还要害得别人受伤,那还有什么必要出现在她的身旁呢?

他刚一转身,听得屋子里薛见微的声音,满满的震惊,“承免呢?他居然不第一时间在这里等着?”

只是一瞬间,他下定离开的决心再一次分崩离析。好像最近他总是在下这种徒劳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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