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场大雨，第二天醒来天色依旧阴沉。
这种天气在景城再正常不过，安漾起了个大早，骑车去剧团。
闻景川剧团在一个老街区，街口开着一家早餐铺，门口摆上蒸包炉，旁边架一口炸油条的铁锅。
她停车，买了油条豆浆给任姿。
昨晚回家后，任姿还在气头上，不肯理她。今早醒来家里只剩她和老安，一问才知道任姿去剧团了。
这会儿她带着早餐去认错，一踏进剧团就看见傅栩站在院子里。
“早。”安漾走近，闻到他衣服上清爽的薄荷味。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乐队几个叔叔围在一块儿打麻将。
“你会不会打？”她用胳膊肘戳戳他，小声问。
“会一点，回景城过年的时候会陪长辈打。”
“下次一起。”她来了兴致，“我保证让你输得只能走路回明京。”
傅栩低笑一声：“行。”
她没时间在院子里待太久，哄好任姿还要化妆候场。临走前问他：“要不要去化妆间参观？那里有江奶奶的演出照。”
他点头，跟她绕到后院。
“妈？”安漾推开化妆室的门。
任姿目不斜视专心化妆，懒得搭理她。
她只好将早餐放在梳妆台上，“你吃早饭了吗？我给你带了。”
“吃了。”
还是冷冰冰的语气，但是没关系，安漾的脸皮够厚。
她先从五斗柜里翻出几本相册，一股脑全部交给傅栩。把他安顿好了，才又贴到任姿身边，可怜巴巴地卖惨：“那你陪我再吃点吧，等会儿要演一上午，别饿着了我可心疼。”
等等。
她觉出了不对：“你不是演下午那场吗，怎么现在就化妆了？”
“我今天演两场。”
“我怎么没听说？”安漾打开手机，疑心自己遗漏了剧团群里的消息，“你演谁？”
“白鳝仙姑。”任姿放下化妆刷，严肃说：“安漾，从今天开始，你不用来剧团了。”
她到现在才明白，任姿昨天的话并不是一时的气话，而是真的不想让她来闻景，就连这个临时演员也不让她当了。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在她马上就能演《别洞观景》的时候。
傅栩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听到母女二人的对话，翻相册的手停住了。
但他的眼睛还落在相册上。
那是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他外婆穿着白色戏服，上面零星印着红蓝两色花朵，想必这就是白鳝仙姑。
白鳝仙姑身边站着一个小女孩，拉着她的手，笑得明媚灿烂。
距离这张照片很多年后的今天，那个眼睛笑成弯月的女孩正在另一位白鳝仙姑身边。
傅栩抬起头，看见安漾双眼通红。
两人对视一瞬，安漾率先移开了视线。
她自觉这副模样太过狼狈，垂下头，不想被人看见。
傅栩也很识趣，继续翻阅手上的相册。
江奶奶的照片有很多，她演《芙奴传》，抱一把琵琶，微微蹙眉神色哀切，表现力感染力都是一绝。
又演《逼侄赴科》，演《离恨天》，几十年过去身段依旧挺拔，但岁月的痕迹悄然攀上眉梢。
泛黄的照片串联起她的前半生，傅栩得以从中窥见外婆未曾见过的面貌。
他每年在景城的日子屈指可数，自然也没什么心思关心外婆的事业。只看照片，很难把照片上气质超群的演员和病床上的小老太太联系起来。
他十八岁出国学音乐，只在那个暑假来闻景看过一次，混在观众席里听她唱完，正准备离开，又看见她领上来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女孩水袖甩得极好，像流云又似水波，笑着唱词时眼睛是两弯新月。
后来在距离景城一万多公里的陌生国度，傅栩为这双眼睛写过很多段旋律。
不远处，安漾稳定好情绪，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为什么？”
“你明明知道我一直想演《别洞观景》，我已经准备很久了。”提及此，她忍不住又染了哭腔，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
任姿不语，把她晾在一边，等化完妆才缓缓开口：“我说过吧，你只要专心准备省剧团面试，闻景的事你少来掺和。”
又是这句话。
安漾咬唇，“你毕业就来了闻景，为什么我不可以？去不去川剧团对我不重要，只要能让我演，去哪里都一样。”
“只要能演？”任姿冷笑，转过头，今天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女儿，“安漾，你要是留在闻景，不要说上台，有没有饭吃都不一定。”
她的字句如当头一棒，敲得安漾错愕。
傅栩依旧埋首于相册，不动声色地听着两人的对白。
化妆间里一片死寂，安漾久久说不出话，但任姿没有给她消化信息的时间：“之前没告诉你，是不想要你担心，你就非得跟我死犟。”
“这几年的行情你知道，学川剧听川剧的人都少。我们一个民间剧团，没有别的保障，全靠商演和每天的票钱吊着一口气，剧场租金、演员工资、日常开销，哪个不要钱？我实话告诉你，闻景能不能撑到明年都难说。”
任姿说完，这才留意到安漾愈发无措的眼神。
她的心一下子软下来，在心里暗自谴责自己对她说了重话，一改先前冷冰冰的语气，拍拍安漾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你是我的女儿，我不想让你操心这些。你就好好准备面试，闻景是家里几代的心血，妈妈会想办法。”
说罢，任姿起身，对着镜子戴好头冠，默默离开了化妆间。
房间里归于平静，傅栩走到她身边，递了张纸。
安漾这才感觉脸上冰冰凉凉的，意识到自己哭了。
“谢谢。”她擦干眼泪，深呼吸调整情绪，“你看到江奶奶的照片了吗？”
“看到了。”傅栩在她身边坐下，“还有你们的合影。”
“我小时候最想演的就是白鳝仙姑，那件戏服很漂亮，我趁这里没人，偷偷穿过好几次。”
她环顾这间再熟悉不过的化妆间，剧场里里外外翻新过几次，这里尚且不算陈旧。
安漾年幼时在这里玩，小学在这里写作业，艺考前在这里和其他演员一起练功。
闻景是她二十来年人生的原点。
如果闻景倒闭，这里也将不复存在。她的记忆会和这座老剧场一起尘封过期。
化妆间和舞台仅有一墙之隔，老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好。
安漾听见乐声响起，任姿的声线清亮婉转：
“站在了船头观锦绣/千红万紫满神州
侍儿且把船桨扣/好让流水送行舟······”
手眼身法步她全部烂熟于心，此刻在台上的本该是她。
她听任姿唱了一会儿，对傅栩道：“我带你去剧场听。”
闻景的剧场很小，他们来得太晚，只能坐在最后一排。
一眼望去，前面全是花白的后脑勺。
来听戏的都是老人，考虑到这点，闻景川剧团的票价订得很低，时间也尽量贴合老年人的需求：
早上一场，老人早起买完菜来看，演两个小时，散场正好回家做饭；
下午两场，老人吃完饭睡个午觉就能赶上，散场正好有时间接孙女孙子放学。
偶尔晚上加场，安漾戏称老年版live house。
这会儿，剧场的桌子上还摆着各式的茶杯和菜篮。
任姿在台上唱得卖力，两手抓住头冠上的翎子，模仿船桨与水波，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
白鳝仙姑初到景城，看什么都新奇。左顾右盼时，头冠上的翎子也随之颤动。
“这个叫颤翎子，是川剧演员的基本功。”安漾压低声音给他科普：“但是在四川话里，颤翎子和显眼包是一个意思。”
他垂眸，女孩正专心看着台上的表演。哭过的双眼还是红肿，但脸上早没了刚才的委屈。
等台上的任姿唱到“尘世间处处都把人引诱/更比仙府胜一筹”，她突然开口，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你昨天问我那件事，我想好了。”
剧场里的乐声太大，傅栩为了听清她讲话，稍稍低着头：“什么事？”
安漾一转头，两人的距离近得有点过分了。
他衣服上淡淡的薄荷味落在鼻尖，她有些脸热，与他拉开距离，看着台上的任姿正色道：
“我要留在闻景，哪里都不去。”
“我不想让闻景倒闭。”
傅栩只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演出结束临近中午。
安漾昨晚答应了江奶奶要录演出视频，虽然今天压根没演上，但她不想食言。
观众各自离去，方才还拥挤的剧场此刻无比空旷，她去后台找了一圈，没看见任姿。
“等我一会儿。”
她把傅栩安顿在头排，去化妆间换上白鳝仙姑的戏服，又戴好头冠。
“帮我录个视频。”她把手机交给他。
傅栩点头答应，调整好镜头。
一席白衣的安漾快步走到舞台中央，时间匆忙，她没来得及化妆，朝台下的傅栩扬起唇角，笑容和煦：“开始吧。”
下一秒，她起势，缓步来到舞台中央，一个轻盈的转身，戏服的衣角摆动若涛涛水花。
乐队下班了，也没有帮腔，她葱白的手指捻住两根翎子，独自唱道：“江山如画就/稻禾遍田畴······”
台上的白鳝仙姑灵动活泼，在手机的取景框里顾盼生姿。
拉近焦距，她的一颦一笑变得清晰，傅栩有些恍惚，不知道年轻时的外婆是否也安漾一样，在台上演绎千差万别的人生。
条件有限，安漾只唱了一小段，拎着戏服长长的下摆，跑到他身边，“怎么样？”
他抬眉，把手机递给她：“你看看。”
他虽不是科班出身，但对摄像略有涉猎，能算半个专业人士。
她打开手机相册浏览一遍，抬头凝视他微扬的唇角：“不是，哥们儿。”
“你录哪儿去了？”她把手机怼到他面前，上下滑动相册。
傅栩一怔。
他忘了按录像键。
安漾扶额，“你给华悦大楼和水泥的时候也这么马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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