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漾满意地跨上车，出发。
傅栩坐在后座，那位置着实刁钻。一八五的个子费力地抬起双腿，才不至于两脚贴地。
女孩发丝一半被压在头盔里，露出一截发尾随风扬起，盈着清浅的果香在他面前张牙舞爪。
他默不作声地压下安漾的头发，心里暗自庆幸这里是景城，没什么人认识他。
否则就会看见他在女孩的后座上大鸟依人。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安漾心情大好，还关心起后排的乘客：“你吃晚饭了吗？我一会儿加餐，你要不要一起？”
“你不是不饿吗？”傅栩的声音从她身后幽幽传来。
这人不拆她的台能憋死吗？
安漾的笑容凝在嘴角逐渐消失，“你，下去。”
摩托车停在路边，傅栩艰难下车，动作异常迟缓：
这车的后座有个上翘的弧度，他曲着腿坐了一路，为了和她保持距离还弓着腰，这会儿腰酸腿麻。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十字路口执勤的交警就来了。
“你好，驾驶座出示一下。”
她配合地递出证件，顺带剜了傅栩一眼。
交警垂眼扫过驾驶证，一抬头注意到傅栩的头盔，仔细端详了一阵，才把证件返还给她。
安漾诧异，转头和交警一齐看过去，见傅栩薄唇绷起，生无可恋地顶着她的少女粉猫耳头盔，有一种章鱼哥转性，跟着海绵宝宝抓水母的诡异感。
交警职业素养过硬，憋着笑冲她点头，“骑车就是要记得戴好头盔，继续保持。”
她没受过交警那样专业的训练，噗一声笑出来。
傅栩看她笑到伏在车把上，突然有点担忧她的精神状态：“你备考压力很大？”
安漾斜睨他一眼，笑容消失，“就你话多。”
如果不是看在江奶奶的面子上，她真的想把这人扔路边吹冷风。
平安无事地抵达小区门口，安漾把车停好，“我要去加餐了，你自己先回去吧。”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奔向亮灯的小吃摊。
傅栩刚摘下头盔，再抬眼人早就跑了，找了好一阵才看见一个小小的背影。
他低头看看手里的头盔，叹了口气，往安漾的方向走。
这家小摊卖烤红薯和水煮玉米，安漾虽然嘴馋，但心里尚且有个度。不能吃得太放肆，买根玉米，过过嘴瘾就完事。
老板在这一带摆摊多年，早就和她熟识了，利落地拿塑料袋帮她装好，“男朋友？”
她皱眉，回头一看，傅栩正抱着头盔站在身后，掏出手机扫她旁边的付款码。
“多少钱？”他问。
老板报价，安漾这才反应过来，答：“不是，不认识。”
对方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笑而不语。
她撇撇嘴，冲傅栩道了声谢谢，等远离了小摊才接着说：“我把钱转你。”
“当时你送我回来的谢礼。”他不以为意：“我送你到楼下。”
“你还真听江奶奶的话。”安漾咬下一口玉米，软糯的颗粒带着甜香在唇齿间绽开。
大满足。
头盔还在手里，傅栩看着正在吃东西的安漾，打算等等再还她。
“但是我之前好像没见过你。”她仔细回想了一会儿：“不常回来？”
“工作忙。”
她侧目打量着身边的人，将玉米当做话筒递到他面前，清清嗓子凹出播音腔：“师傅你做什么工作的？”
他皮肤白，想必不会是什么风吹日晒的工作；说话不会看人眼色，大概也不是需要跟人打交道的职业；长得倒是好看，应该能靠脸吃饭。
“华悦唱片知道吗？”他问。
安漾点头，她当然知道。华悦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唱片公司，她喜欢的好几个歌手都签在其名下。
今天在电梯里，她偷偷注意过傅栩的手。干净修长，骨节分明，确实适合搞乐器。
傅栩哪知道她正严谨分析，张口就来：“华悦大楼的水泥是我打的。”
安漾：......
这人满嘴跑火车，她就多余问。
“安漾！”
身后突兀传来一声叫喊，她脚步顿住，即刻辨出了声音的主人。手一抖，玉米差点自由落体。
幸亏她眼疾手快，把玉米塞到傅栩手里，转身笑得人畜无害：“妈妈你怎么才下班？”
任姿女士拎着包快步上前，先是看到她嘴角可疑的痕迹，又看见状况外的傅栩和他手里的玉米，脸色顿时沉下去。
安漾预感到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来临，赶紧推出傅栩来转移视线：“这是江奶奶的外孙，和咱们住一个小区。”
他余光瞟她一眼，朝任姿微微倾身，“阿姨您好，我是傅栩。”
任姿只应一声，并没有被她的小把戏转移注意力，继续问安漾：“我是不是跟你再三强调过，晚上不要吃东西？”
是问句，但是话语中的威慑力惊人。
安漾不敢反驳，埋下头，老实得像只鹌鹑，闷闷地“嗯”了声。
“不是不让你吃，等你过了面试，想怎么吃妈妈不管你。”大概是在外人面前，任姿给她留了点面子，放温柔了点：“但是现在，关键时期，你要是因为形象不过关落选，之后怎么办，你想过吗？”
安漾暗戳戳地撞了一下傅栩的胳膊，递过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傅栩会意，主动开口：“阿姨，是我请安漾吃的。”
“她骑车送我回家，我原本想请她吃饭，她不好意思拒绝，只要了根玉米。”
他语气恳切目光真诚，但安漾两眼一黑，心道完蛋了。
果然，任姿捕捉到关键词，手指不轻不重地点着女儿的额头：“你还骑车？”
她就是想否认也没办法，头盔就在傅栩的手上，两只猫耳还大喇喇地竖在那里。
“我就今天骑了一下。”她还想挣扎。
“早就跟你说了打车去，天气这么冷，你也不怕吹感冒。”任姿双手抱胸，“我真是要被你气死。”
“不气不气，你气死了我跟老安怎么办？我俩离不开你。”安漾见势立马贴过去，讨好地挽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作发誓状，“我以后绝对不吃玉米这种邪恶的东西。”
“但是可以吃麻辣烫钵钵鸡狼牙土豆，是吧？”任姿被她逗笑，隔着外套掐一把她的腰，“我还不知道你？”
正手持邪恶玉米的傅栩：？
“而且不去省剧团也没关系啊，我留在闻景也可以，每天跟你一起上下班。”见任姿面色有所缓和，安漾继续顺毛。
但这话甫一出口，她就算是踩着雷区了。
任姿冷哼一声，抽出被安漾抱住的手臂，“不要来闻景。”
气氛霎时降至冰点，安漾和傅栩皆是一怔，两双眼睛齐齐望向她。
“闻景不是缺演员吗？我演得也不差，实在找不到新人，我来补上不就好了。”
安漾说完，突然想起今晚在医院，她提起剧团时，江奶奶神色中那抹不易察觉的苦涩。
“安漾。”任姿静静地看着她，话中似有千钧重：“我现在是以闻景川剧团团长的身份在和你说话。”
“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闻景不会要你。你给我踏踏实实准备省剧团的面试，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
她撂下话，扬长而去。
安漾心里泛酸。在她的记忆里，任姿几乎从没有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过话，她们之间的关系比起母女，倒更像是朋友。
傅栩陪她在风口上站了一会儿，手里还拿着那根邪恶的玉米。
晚风吹得她的发丝扬起，也把玉米的香味吹得四散。
她又饿了。
安漾暗自谴责了一通不争气的肚子，一把拿过剩下的玉米吃起来。
傅栩无语：“你刚还说不吃这种邪恶的东西。”
她头都懒得抬，“消灭邪恶势力。”
难得能在晚上吃顿饱饭，安漾把一根玉米吃得干干净净，和擦嘴的纸巾一起扔进垃圾桶。
“江奶奶有没有跟你提过闻景的事？”她还是不明白任姿为什么那样说。
傅栩常年待在明京，尤其是工作之后，鲜少见到外婆。
但她这样一问，他也确实想起来了：“去年春节的时候，听她提过几句。说找不到年轻演员，剧团的人越来越少。”
“所以我去闻景也没什么不好嘛。”安漾两手一摊，“而且我以前一直都以为，等我毕业就会去闻景。”
任姿就是这样。
从戏曲学院毕业后一头扎进闻景川剧团，和她爸老安相识结婚，最后从她爷爷手里接过团长重任。
老安早早改行，而任姿一手操持剧团，一直是她的偶像。
但安漾毕业前夕，任姿敲开了她的房门，苦口婆心地劝她报考省剧团。
“‘也不为别的，就图个安稳’，我妈当时就是这么劝我的。”
安漾从小被放养长大，大部分的选择都由她自己决定，她很难理解为什么任姿偏偏在这件事上如此坚决。
傅栩和她走到单元楼下，这条路就两盏灯，还有一盏坏掉了。安漾的五官融进夜色中，辨不清说话时的表情。
“那你自己呢，想留在闻景还是考省剧团？”黑暗里，他的声音低沉却温和，像下雨天潮湿的草地。
安漾抬头望着那盏坏掉的路灯，认真思考了很久才答：“我也不知道。”
她是个没有野心的人，不管是去省剧团还是留在闻景，对她而言只是舞台大小的区别。
“不过我很小的时候就看过江奶奶演《别洞观景》，她演白鳝仙姑，那件白色的戏服特别漂亮，头冠上的翎子一颤一颤的。”
安漾那时候才六七岁的年纪，等江奶奶下台了，跟着她到化妆间，问她：“我能不能演这个？”
“我没怎么看过她演戏。”傅栩从小在明京长大，和外婆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多。
他只知道外婆演了一辈子川剧，是剧团里的副团长。其余的，就是一个爱唠叨的小老太太，提醒傅栩在外好好吃饭，注意身体，询问他什么时候来景城看看，和别人的外婆没什么不同。
他也是第一次从别人的话里认识外婆。
“我明天就演这一出，演白鳝仙姑，你要不要来看？”她打开单元门，回眸笑问。
安漾的眼睛生得很有辨识度，笑着看人时，黑亮的眸子像一片诱人沦陷的沼泽。
今晚在电梯口遇见的时候，傅栩就认出她了。
隔了许多年没见，他的记忆本该模糊，但只四目相对一瞬，他就无比确定是她。
他扬起唇角：“好。”
安漾挑眉，“那你自己买票去。”
见傅栩欲言又止，她赶紧抬手：“就算你是江奶奶的外孙，也要走正规渠道入场。”
“剧场见。”安漾关门，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傅栩低头看着手里的头盔，两只猫耳正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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