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陈婉儿那番天真烂漫的“回忆”,如同在云鸢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谢无妄健康活泼的过往,与他如今病骨支离的形象形成了极其荒谬的对比,愈发坚定了云鸢关于“装病”的判断。
然而,知道归知道,如何应对这位心思莫测的“病弱夫君”,才是真正的难题。
她本以为,自己这个“冲喜郎”只需在外间做个摆设,未必有机会与谢无妄正面接触。
然而,命运的齿轮似乎总在她最猝不及防时转动。
这日,云鸢刚将静心苑外间擦拭过的地面收拾干净,内室的门帘便被一只骨节分明、过分苍白的手掀开。
出来的不是往常的大丫鬟,而是谢无妄身边那个名叫长风、同样沉默寡言的小厮。
长风的目光直接落在蜷缩在角落的云鸢身上,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公子醒了,精神尚可,想见见你。
随我进来。”
想见她?
云鸢的心猛地一缩,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迅速堆砌起属于“云小鸢”的惶恐与受宠若惊,连忙站起身,因为“紧张”而显得手脚都有些无措,低垂着头,声音细弱蚊蝇:“是……是。”
她跟在长风身后,迈过了那道分隔内外、也分隔着表象与真相的门槛。
内室的光线依旧昏暗,药味混杂着那丝若有若无的冷香,沉甸甸地压在人的感官上。
谢无妄并未躺在榻上,而是依旧半倚在那张紫檀木躺椅中,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大氅,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
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呼吸轻浅,一副虚弱至极的模样。
长风将云鸢引至躺椅前三步远处,便垂手退至一旁,如同融入了背景的阴影。
云鸢依照规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是训练有素的姿态,而是带着几分笨拙和慌乱,朝着躺椅方向磕下头去,声音带着清晰的颤意:“小的云小鸢,给……给公子请安。”
躺椅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与病弱表象截然不同的眼睛。
瞳仁并非纯粹的黑色,而是带着一点深褐,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
眼白清澈,没有丝毫久病之人的浑浊与血丝。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眼神,清亮、锐利,如同雪夜寒星,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瞬间穿透了云鸢刻意维持的怯懦表象,直直地刺入她眼底深处!
云鸢只觉得脊背一凉,仿佛被什么冰冷的利器抵住,所有伪装都在那目光下无所遁形。
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这一次,恐惧是真的。
谢无妄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并未立刻叫她起身。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声音气若游丝,带着病人特有的绵软无力,缓缓开口,问的依旧是那些看似寻常的问题:
“起来吧……不必多礼。
你叫……云小鸢?河间府人士?”
“是……是。”
云鸢依言起身,却依旧不敢抬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用磕磕巴巴的语调复述出来,“老家……发大水,爹娘都没了,小的……小的一个人逃难过来的。”
“嗯……”谢无妄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语气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温和,“也是可怜。
家中……可还有旁的亲人?”
“没……没了。”
云鸢的声音带上了恰到好处的哽咽,“就剩小的一个了。”
“可曾……读过书?识得字吗?”
“没……没有。
家里穷,读不起。”
她回答得小心翼翼,将一个失怙失恃、孤苦无依的流亡少年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
一问一答,看似平和。
谢无妄的问话始终围绕着她的身世背景,语气虚弱,偶尔夹杂着几声轻咳,完全符合一个久病之人关心下人的仁慈主子形象。
云鸢也应对得滴水不漏,惶恐,感激,带着对未来的茫然与一丝卑微的期盼。
内室的气氛,仿佛只是主仆之间一次寻常的、甚至带着些许温情的见面。
然而,就在云鸢以为这场试探即将平稳度过,心中稍稍松懈的那一刹那——
谢无妄忽然抬起眼,那双过于清亮的眸子,再次精准地锁定了她。
他脸上那虚弱的、悲悯的神情未曾改变,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的弧度,但吐出的字句,却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所有虚假的平静:
“你——”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紧紧攫住云鸢试图躲闪的视线,声音依旧轻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怕我?”
两个字。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插入了云鸢紧绷心防最脆弱的地方!
轰——!
云鸢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能看穿!他果然能看穿!看穿她伪装的恐惧之下,那深藏的审视与计算!看穿她并非表面那般懵懂无知!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背上瞬间沁出层层冷汗,将里衣紧紧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后退,几乎要在那双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溃不成军。
不能慌!
绝对不能慌!
母亲决绝的眼神,戏班崩解时的混乱,街头流亡的艰辛……无数画面在她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最终凝聚成母亲那无声的呐喊——活下去!
求生的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
她猛地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折断脖颈,身体因极致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伪装,而是真实情绪被放大后的宣泄。
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哽咽,声音破碎而颤抖:
“公子……公子仁厚,小的……小的只盼公子早日康复……小的……小的……”
她语无伦次,仿佛被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吓破了胆,只剩下最本能的、对“仁厚”主子的感激与祈愿。
她没有直接回答“怕”或“不怕”,而是将所有的情绪,都引导向了对于谢无妄病情的关切与卑微的祝福上。
内室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红泥小炉上药罐偶尔发出的“咕嘟”声,以及云鸢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的抽噎声。
谢无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深褐色的眸子里,锐利的光芒缓缓收敛,重新被一层淡淡的、属于病人的疲惫所覆盖。
许久,他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恢复了之前的虚弱与温和,带着一丝倦意:“罢了……下去吧。
好生……当差。”
“是……是!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云鸢如蒙大赦,连连叩首,这才踉跄着站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低着头,快步退出了内室。
直到重新回到外间,被那熟悉的、浓烈的药味包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她才感觉到自己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了一些,双腿却依旧软得厉害。
方才那一刻,她仿佛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谢无妄……他到底看出了多少?
这场无声的交锋,看似以她的“狼狈溃逃”告终,但云鸢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那双清亮如寒星的眼睛,已经在她身上,烙下了审视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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