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华堂内,红烛高烧,映得满堂金碧辉煌,恍如白昼。
猩红的地毯从堂外一直铺到堂内正中,两侧依次摆放着数十张紫檀木太师椅,此刻已坐满了谢家的族亲。
男人们穿着深色锦袍,女眷们珠翠环绕,个个面色肃穆,眼神却不住地往堂上瞟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混着女眷身上各式香粉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
云鸢垂首立在堂下,身上那件宽大的大红喜服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脊背生疼。
宽大的袖口下,她纤细的手指微微蜷缩,感受着藏在袖袋暗格里的石灰粉和腰间缠绕的钩锁。
这些不起眼的小物件,此刻是她唯一的依仗。
她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审视的、怜悯的、好奇的,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算计与冰冷。
二老爷谢知远与三老爷谢知遥坐在离主位最近的位置,两人虽也穿着吉服,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
二老爷嘴角紧绷,眼神阴鸷,不时与身旁的心腹低语;
三老爷则捻着胡须,目光在云鸢和端坐主位的谢老夫人之间逡巡,嘴角挂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大管家谢全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穿梭在宾客之间,安排着各项事宜。
他面色平静,举止从容,仿佛今日真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喜庆仪式。
但云鸢却敏锐地注意到,他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抬眼,都精准地扫过堂内几个关键的位置,包括她这个“冲喜郎”。
司仪站在堂前,是个留着山羊胡、面容清癯的老者。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高唱仪程。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凌乱到失态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猛地打破了堂内刻意维持的寂静!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大管家谢全竟去而复返,连滚带爬地奔入堂内!他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此刻散乱不堪,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一双眼睛里盛满了巨大的惊恐,仿佛见到了世间最可怖的景象。
他完全不顾满堂宾客和应有的礼仪,踉跄着扑倒在主位前,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老夫人!老夫人!不好了——!老夫人她……她……”
满堂皆惊!
谢知远猛地站起身,厉声喝道:“谢全!慌什么?!成何体统!老夫人怎么了?!”
谢全仿佛被抽走了全身骨头,瘫软在地,涕泪横流,指着后院方向,语无伦次:“老夫人……没……没气儿了!在……在卧房里!”
“轰——!”
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锦华堂内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抽气声、座椅挪动声、杯盏落地碎裂声交织在一起,方才那点虚伪的喜庆气氛被撕得粉碎!
“什么?!”
“老夫人她……”
“这怎么可能?!方才还好好的!”
谢知远脸色铁青,第一个冲了出去。
谢知遥紧随其后,脸上那点虚伪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惊疑不定。
其他族亲面面相觑,短暂的震惊过后,一部分人跟着冲向后院,另一部分则留在原地,目光复杂地交换着眼神,最终,不约而同地,齐齐落在了堂下那片最刺眼的红色之上——
云鸢依旧站在原地,穿着那身象征“冲喜”的大红喜服,在满堂骤然转变的、充满惊惧与敌意的目光中,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祥。
她低垂着头,宽大的袖袍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痛感强迫自己冷静。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跳出来。
变故来得太快,太猛烈!谢老夫人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脑中飞速运转,将昨夜至今的所有细节过了一遍又一遍。
那遗失的木偶……三管家的威胁……静心苑外的圈……无数线索碎片在脑海中碰撞,却一时拼凑不出完整的图像。
“走!去看看!”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留在堂内的族亲们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簇拥着,或者说,半胁迫地,将云鸢也裹挟其中,涌向了谢老夫人所居的“福寿堂”。
福寿堂院门外已围了不少闻讯赶来的下人,个个面无人色,窃窃私语。
见到主子们过来,慌忙让开一条通路。
卧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谢老夫人仰面躺在铺设华丽的拔步床上,身上还穿着见客的深紫色袍服,头戴点翠凤冠,面容却呈现一种极不自然的青紫色,双目圆睁,瞳孔涣散,早已没了呼吸。
她的右手死死攥成拳,紧绷的姿态透着一股死不瞑目的僵硬。
最令人心惊的是,她那紧握的拳头指缝间,赫然露出了一角粗糙的木色!
谢知远一个箭步冲到床前,颤抖着手,试图去探老夫人的鼻息,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皮肤,他猛地缩回手,脸上血色褪尽。
他的目光随即被那只紧握的拳头吸引,几乎是粗暴地,他用力掰开了老夫人僵硬的手指——
一个仅有拇指长短、雕工粗糙、依稀能看出是个女孩模样的桃木小偶,从老夫人掌心滚落,“嗒”的一声轻响,掉在锦被上。
那木偶眉眼简单,却依稀有几分云鸢的影子,底座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安”字,在此刻看来,充满了诡异的讽刺。
满室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从那个滚落的木偶,缓缓移到了门口那片刺目的猩红之上——落在了云鸢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云鸢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那个木偶!她昨夜遗失的、母亲亲手雕刻的、代表着“平安”与她的过去的木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刚刚气绝的谢老夫人手中?!
栽赃!这是**裸的、恶毒的栽赃!
她猛地抬起头,撞入眼帘的是谢知远那双因暴怒和悲痛而变得赤红的眼睛。
“是……是你那个木偶!”
一个站在角落、吓得瑟瑟发抖的小丫鬟突然尖声叫道,手指颤抖地指向云鸢,“奴婢……奴婢昨儿傍晚,看见……看见云小鸢鬼鬼祟祟在老夫人院外徘徊!定是他!定是他用这邪物害了老夫人!”
火上浇油!
谢知远额角青筋暴起,目眦欲裂,戟指云鸢,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如同受伤的野兽发出的咆哮:
“拿下这个煞星!是他!是他冲撞了母亲!是他用这邪祟之物害了母亲性命!!”
这一声暴喝,如同惊雷,彻底劈开了卧房内凝固的死寂!
“对!抓住他!”
“绝不能放过这个凶手!”
“冲喜?我看是索命来的!”
族亲们群情激愤,几个健壮的家丁在谢知远的示意下,面露凶光,朝着云鸢逼近。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云鸢站在原地,身陷重围,百口莫辩。
那身大红喜服,此刻不再是冲喜的吉服,而是化作了催命的符咒,将她牢牢钉在了“弑主凶犯”的耻辱柱上。
她看着床上老夫人青紫的面容,看着锦被上那个刺眼的木偶,看着谢知远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看着周围一张张或愤怒、或恐惧、或幸灾乐祸的脸。
大脑在这一刻异常清醒。
从她被选定为“冲喜郎”的那一刻起,或许就已经踏入了这个精心布置的局。
戏班的变故,母亲的失踪,谢府的诡异,谢无妄的“病”,老夫人的死……这一切,如同无数条暗流,最终汇成了这个要将她彻底吞噬的漩涡。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恐惧与愤怒。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徒劳地辩解,只是在那些家丁粗糙的手抓住她手臂的瞬间,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投向了卧房角落——
谢无妄不知何时也已来到现场,他被长风搀扶着,裹着厚厚的狐裘,面色苍白如纸,正掩唇剧烈地咳嗽着,仿佛下一瞬就要断气。
然而,就在云鸢看过去的刹那,他抬起眼,那双深褐色的眸子穿过喧嚣的人群,与她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没有惊慌,没有悲痛,甚至没有丝毫意外。
那眼神平静得近乎冷酷,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狼狈与绝境,以及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探究。
只是一瞬,他便重新垂下眼睫,咳得愈发厉害,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云鸢的错觉。
家丁们粗暴地反拧住云鸢的双臂,将她身上那件大红喜服撕扯得凌乱不堪。
推搡之间,她藏在袖中的那包石灰粉险些掉落,她不动声色地用手肘压住。
“押下去!关进地牢!严加看管!”
谢知远厉声吩咐,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待我禀明官府,定要这煞星偿命!”
云鸢被粗暴地推搡着向外走去。
经过门槛时,她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踉跄,身体微微前倾,宽大的袖摆拂过门框。
无人察觉,在那一瞬间,她的指尖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在门框内侧一个不起眼的、积着些许灰尘的凹槽里,轻轻划过,留下了一道极浅淡的、几乎与原有木纹融为一体的新鲜划痕。
那是戏班用来传递最简单信息的暗号之一——代表“冤屈,待查”。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低下头,任由家丁将她押离这个瞬间从“喜堂”变为“灵堂”的是非之地。
身后,是谢知远强压怒火的指挥声,是族亲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是下人们惊恐的啜泣,或许还有谢无妄那压抑的、持续不断的咳嗽声。
前方,是阴暗潮湿的私牢,是未知的酷刑,是九死一生的绝境。
红烛依旧在燃烧,映着满堂混乱的人影,映着床上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映着锦被上那个孤零零的、代表着“平安”却带来死亡的小木偶。
喜堂惊变,红事变白。
她这个“冲喜郎”,转眼成了索命煞星。
云鸢被推搡着,踏入廊下浓重的阴影里,身后那片虚假的、刺目的红色,在她眼中一点点黯淡,最终,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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