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渐大了起来。夏雨沉闷潮湿,浓黑乌云压得人心闷。石砖地街巷被慢慢浸透,地上几滴血变得晦暗。
容椿手指被雨打得冰凉,举着周越冬的短袖校服挡雨,身上却热极,不得不低着头,只能看见那几滴血和周越冬的半截长腿。
她总归是觉得就这么让他淋雨不大好,于是壮着胆子,抬起头,看见他被雨淋得黏在额角的发丝,还有斑驳湿润、隐约显出其下肌肉轮廓的校服,开口道:“你要不……来一起躲雨吧。”
她将校服的一只袖子递了出去。
其实动作远看起来有些奇怪,而且很少见周越冬和人有什么太接近的举动。
她是心疼她的少年,舍不得他淋雨,总觉得他该是不染尘埃的,才鼓足勇气。
周越冬黑眸一垂,漆黑得瞧不见底,她暗暗心惊。
片刻后他迈了一步,接过那只袖子,将另一只也从容椿手中拿过,举了起来,因为身高差异,他一只手臂从后上方绕过她的脑袋,又因为布料有限,他不得不更靠近些,然后将衣服偏向容椿。
容椿闻见了血腥味,却并不排斥,她心跳愈演愈烈,像越来越难挡的雨。
这是他们生命中第一次接近拥抱的时候。
灯火晦暗的长街尽头,雨水显得孤寂伶仃,两道影子在地上拉长交错,少年嘴角血迹未干,发旧的衣服斑驳,臂下少女仪容干净整洁,有些泪痕,不嫌血腥与尘土的肮脏,一看便是不太娇生惯养的富家千金。
他们似乎在雨中相依为命。
司机赶到得很快,周越冬坐上宾利的时候,薄唇抿起,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脸色隐隐发白,坐姿却很端正。
“麻烦叔叔。”周越冬道。
“不打紧,椿椿的同学受伤了,我这个当司机的怎么好放着不管,”司机为人很和善,“小伙子家住在哪里,等会从医院出来,我也把你送回家。”
周越冬报了个地址,“谢谢您。”
他伤得有点重,咽喉部毛细血管破裂,所以咳出了血,左手手腕脱臼,还有些小的淤伤和伤口。
容椿等在外面,周越冬处理完伤口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他右手捏着医生开的药,走出来,看见容椿的时候,低垂的视线抬起来。
“对不起,”她愧疚而慌乱,“你的手脱臼了,还让你举了那么久。”
周越冬道:“没事,不算什么。”
他看着她,嗓音干哑,“今天谢谢你。”顿了顿,“你别哭。”
容椿察觉到他声音里的异样,指尖微蜷,“……我其实不爱哭的。”
他眉梢一动,直直看她,她耳根一烫,忽然意识到什么,别过头去。
这不就像是承认了她是因为他哭吗。
周越冬将话题岔开,“不早了,回家吧,我就不用叔叔送了。”
说完将药放入书包,单肩背着,背包的时候看了眼容椿的鞋,他其实不太认得她鞋上logo,但也看得出价格不菲。咽下喉间涩疼后,对她道了声别,站在原地。
容椿也不敢多留他,要他保重身体,然后走了出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周越冬才离开。
容母很是担心容椿,她今天开运动会,理当回来得早才是,司机在电话里说了一通,容母却更着急。等到容椿回来,容母才松了口气,“椿椿终于回来了。”
“你那个同学没事吧?”容母脸色有些沉,“这都是些什么孩子,今天欺负你同学,哪天指不定欺负到你身上来了。”
“他回去养伤了,需要一个月手才能好。妈妈,打伤他的是二班的刘咏琨。”
容母一听就明白了,“你那同学有没有留证据,留了的话,我找你们教导处姚老师说说。哪有这样的……实在是太气人了!”
容婉扬正坐在沙发上打游戏,耳机开得声音大,身子懒懒歪着,就看了两眼容椿就低下头,容母看不过眼,一把摘了容婉扬的耳机。
“什么时候了,还要不要中考?真要走出国的路?你一个人在国外怎么呆的惯?”
容婉扬刚好被对面杀死,烦躁地关了手机,“今天周五,都周末了,还不能玩手机吗?”又看了眼容椿,“您放心,我肯定会比她考得好的。”
然后站起来,嗒嗒上了楼。
容母皱着眉叹气,“唉,这年纪的孩子都不好管,没几个乖的。”
容椿似乎不知道怎么和这个妹妹相处,她从来都将她拒之门外,暗暗较劲。她一说话就能戳中她筑起的楼阁的榫卯缝隙,然后高楼轰然坍塌。
容椿想要好成绩,除了和大多学生一样憧憬美好的大学之外,还有别的较量。
她不算一个厚脸皮的人,可以坦荡地活在别人轻蔑不堪的语言中——
“她凭什么能转进来?成绩不也就这样?”
也还有……她心存妄想,想要和周越冬并肩,多靠近他些。
而周越冬。
回到家里的时候,外婆已经睡了,客厅开了盏灯,是外婆留给他的。因为他时常泡在图书馆到很晚,所以他晚回来并不稀奇。
轻手轻脚地洗漱,换了身干净衣裳。老式的洗衣机会发出雷鸣般的隆隆噪音,周越冬只将两套校服放在上面,刚走出卫生间,又走回来,将那件用来和容椿挡雨的衣服拿起来,衣架挂好,挂在了自己的房间。
江城气候干热,放在房间也会干得快。
他打算写作业,看着那衣服,却有片刻出神。
下过了雨的江城夏日街道,湿气从地上蒸腾起,垃圾桶边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臭气。
容椿又去看望养父养母,自然是被一番招待。
顾胜勇对容椿说,“上次那个老人家,挺喜欢你的,跟我说,以后你有空可以去她那里坐坐。老人家一个人也闷,我看你那个同学好像话很少,你要不然去找找老人家,陪她说说话。”顾胜勇将一盒车厘子递给容椿,“这是昨天才买的,新鲜着,你拿着这个去。”
容椿心里一紧。
因为周越冬的外婆对她的喜欢,她充满了隐秘的喜悦,似乎有只雀儿在她心里来回蹦跳。
暗恋真是既卑微又自负的事情,不敢上前靠近,却又幻想和他的以后。
容椿拿着车厘子,敲了周越冬家里的门。
门很快打开,看见周越冬清秀隽永的面容时,她心里升腾起一股忐忑的欢欣。
她有那么一些特别,好像在与他共享一个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
“我……我来陪陪老人家,这是给你们带来的车厘子。”她晃晃手中的袋子,有些紧张的模样。
楼道很狭窄,颇有些年头,墙边的皲裂痕迹之下还落了不少墙灰,无人打扫,因为背光还阴暗阒寂,而她穿着一看就质地不菲的及膝中长白裙,像朵亭亭立在淤泥中的白莲花。
周越冬将门开大些,请她进来。
他递过去鞋套,喉结动了动,想要说话,但又默然。
“谢谢。”
似乎是默认了日后还要再送她不少东西还清人情,加深本该浅薄的缘分。
“外婆刚刚出去了,她每周这个时候,都要坐在麻将室里和街坊聊天,你进来坐坐。”
周越冬带着容椿坐到沙发上,给她倒了杯水。
容椿试探着问,“你的伤口好些了吗?”
问的其实是废话,因为这些伤是不可能两天之内就能好彻底的。
是没话找话,也是忧心忡忡。
周越冬掌心有一层薄薄的汗意,“好些了。”他摸来空调遥控器,为了省电,平时在家都不怎么开。
“滴——”老牌格力空调缓缓启动。
他们其实没有太多话,坐同桌是这样,上次她来这也是这样。不同的是,今天这个老旧的房子不那么冷清,有些燥热。
周越冬又拿了瓶汽水给容椿,是咸汽水,容椿从小到大在顾胜勇家里喝过不少,顾胜勇是钢铁单位的,经常会发些咸汽水当福利。
“滋滋。”汽水微响,瓶盖冒出几缕白汽,容椿又拧回去,等到里面气泡消了,才再打开。
她喝水的时候,察觉到他瞥过来的目光,觉得汽水咸甜又辣口,有点呛喉咙管。
她对上他漆黑冷沉的眸时,他又移开视线。
“想看书吗?去我的房间吧。”周越冬低下头,站起身。
摸上门把手,周越冬却顿了一下,幸好容椿总是不敢和他站得太近,否则就要撞上他的后背。他打开门,下颔紧绷,神色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容椿却怔愣住。
看见一件校服挂在黏在墙壁的挂钩上。
可能是周越冬随手一挂吧。又收回眼。
周越冬站在书架前,问容椿想看哪本书,容椿看了会儿,从角落里挑了一本旧的漫画书,一抽,却有一张照片从书中落了出来。
“啊。”她惊呼,慌慌张张伸手去捡,照片却正面朝上,里面一男一女依偎,搂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长相清秀,因为太白净,甚至漂亮得有些像女孩子了,三个人笑容甜蜜。
是一张全家福。
容椿捡起来,看向周越冬,只觉得他的眸子在那一瞬间黯淡了下去,里面风雨欲来,黑墨沉沉,整个人都恹淡冷寂。
她忽然想起来,他那天老年机上打着和“妈妈”的电话。
那应该是一个死去的人。
既然预料不到施暴者的出现,他是不会用老年机来录音的,所以那天确实是他想打电话。
“对不起。”
他摇摇头,甚至还对容椿扯了扯唇角,拿过全家福放好,“前天是我妈妈的祭日。”
少年浑身似乎被层冷意覆盖,眉眼里戾意凛冽,肩膀下沉,有沉痛的颓丧意味。
只有嘴角扯出的浅淡笑意是安慰她,没关系。
哪怕戳中他的伤处,也别说对不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