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如冰,让夏日的房间都有些凉。
容椿见周越冬眉眼冰冷,还间杂了些哀痛,觉得心里细密如春雨般的疼。
他似乎被一片荆棘围绕,每年初夏,荆棘生长,都要在他身上扎出些淋漓血迹。
周越冬抿了抿唇,哑声道:“抱歉。”
他伸手,冷白修长的手指落在书架上整齐摆放的书的脊背时,容椿开口道:“其实我的外婆……应该是我养母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周越冬顿了顿,侧过头看她,黑白分明的眼里情绪复杂。
“我每年放假都回乡下呆几天,外婆会用老式的炉灶煨一大锅莲藕排骨汤,那炉子还要添柴火烧呢,煨出来的汤是灰灰的,味道却很鲜美,肉都能煨得从筒子骨上脱落,那是我喝过最地道的莲藕排骨汤。”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发烧了,外婆用粗糙的手背探我的额头,她手上的皱纹,我怎么抚摸也抚摸不平,可就是那样一双手,为我一点点拈去橘子瓣上长长的白色经络,不管春夏与秋冬,日复一日泡在水中洗菜、择菜。”
“但后来,这双手再也不会摸我的额头了。”
容椿这一回看周越冬的时候,心跳难得没有往常那样加快,将那些崎岖不平的沟壑袒露,她反而坦然平静。
周越冬喉结滚了滚,“你……”
“我想告诉你,其实我和你一样,很早就失去了亲人,而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也是这样。”
她眨眨眼,杏眼灵动如小鹿轻跳。周越冬的眼睫毛一颤,骤的移开了视线。
“容椿,谢谢你。”嗓子尚且因为受伤有点哑。
他说完这句话后,不再想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也不打算将自己的过去坦白,顺手抽出一本书后,就搬来椅子,和容椿一起坐在书桌前。
周越冬拿的是本英文书籍,容椿手中则是本漫画,这本漫画好像几年前就停刊了,因此有些古旧,讲的是架空的魔法背景下一群少年闯荡世界的故事。
他们两个人有段距离。
很难有人能往前跨一些。
或许就这样也挺好吧。
周越冬的外婆回来后,和容椿聊天,老人真是越看容椿越像是流落多年的亲外孙女,喜欢得不得了,周越冬在旁边反倒被冷落。将容椿留下来吃了顿饭后,才放她走。
临走的时候,周越冬将容椿送出去。
下楼梯她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高度差让他俯视她,他微垂眼,就瞥见她白裙子后背透出的蝴蝶骨的轮廓,还有……内衣钢圈的两小道突起。
他不太自在地移开眼,才几步路的功夫,背后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可她身上,还传来淡淡的清香,不容忽视。周越冬不知道这是什么味道,也许是她家里独特的洗衣液的味道,也许是某种名贵的香水。
他将她送到楼梯口就不再送,她的背影像素净清淡的莲,岔路口一拐,消失在街道尽头,狭窄凌乱的小道,似乎配不上她一身摇曳的昂贵白裙。
这一天他记了很久。
周一的时候,周越冬将医院的诊断证明和老年机里的录音都交给教导处姚老师。
姚老师是个有些肥胖的中年女人,一头波浪卷,见年级第一来教导处,话里话外都透着友善,让他坐着说情况,正说着,忽然电话响了。
姚老师接了电话,态度客气,“……好好,您放心,孩子们的安全肯定是摆在学校工作的首要地位的,我们马上处理,我们向您承诺,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
挂了电话,姚老师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对周越冬道:“你先回班上吧,东西先放我这。”
周越冬却没动,黑眸一动,视线落在老年机上,有些警觉。
姚老师也是人精,立马笑了:“你放心,这到处都是监控呢,我不动你手机。”
周越冬这才离开。
周三的时候,学校发了一条通告。刘咏琨在内的六人停学半年,记上处分,并要求写三千字的检讨上交,张贴在进大门就能看见的布告栏上。
九班登时炸开了。
“你们听说了吗,刘咏琨他们被罚了!”
“大快人心啊,大快人心!”
“是不是因为周越冬告的?”
一时一群人都沉默下来,沉默得有些诡异。他们望向周越冬,他正坐在座位上安静地写卷子,觉察到如潮水涌来的目光,并不抬头。
“……年级第一就是不一样。”
“不过刘咏琨被罚也是好事啦。”
容椿也听见了这些话,她始终保持沉默,林瑶戳了戳她的胳膊肘,“你是不是有心事?”
“我?我没有。”
林瑶看她正在写的卷子,“可是你连listen的进行时都写错了,我这个英语学渣都不会多加一个n。”
容椿赶快将它划掉,“只是写太快了而已啦。”
放学的时候,容椿照例走路去公交车站,周越冬暂时将自行车借给卢林森,也是走路回家,于是她远远地就可以看见他的背影。
林瑶本来想和她一块放学走,容椿却拒绝了,加快了收拾书包的速度,才能看见周越冬的背影。
她品出了一丝微妙,总觉得她好像和他之间有一点不可言说的默契。
是刻意制造的相遇,也是让她欢喜雀跃的蜜糖。
周越冬到了公交车站,车连个影子都看不见,容椿便加快几步,也站在公交车站,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错,又错开。
容椿心口一烫。
是周越冬先跟她打了声招呼,然后她才靠近一些。
周越冬道:“叔叔不来接你?”
容椿看着鞋尖,跟周越冬的鞋不是同一个颜色,但一黑一白,像情侣色,也挺不错,“我以后大概都会坐公交回家,要是有地铁就好了。”
这时候的江城,这一条路上还没开通地铁。
“江城确实大,地铁却就那么几条线,许多地方覆盖不到。”周越冬将手放进裤子侧袋里,嗓音有些低凉,“谢谢你。”
容椿的心脏却突了一下,“……什么?”
他没再多说,有的事情其实他看得明白,他向来洞悉敏锐。
只有在她哭的时候,不那么从容冷静。
容椿见他不说话,想尽心思岔开话题,“……嗯,我听说有的城市的地铁好像挺发达的,比如京北、浦城,我小时候还去过京北呢,冬天的时候真的好冷啊。”
周越冬侧过头看她,“那你喜欢京北吗?”
他眸子墨黑如寒潭,里面却闪着碎光,容椿心跳如擂,下意识脱口而出,“挺喜欢的。”
“嗯。”他应了一声,能察觉出他心情似乎不错。
公交车来了,是782路,坐四站之后转两站就到了容椿家外面的大街。
江城人随性豪爽些,不太刻板守规矩,总能看见红灯下四下观望,见车还远就大喇喇闯红灯的行人。
公交也不像有的城市,非要到了站点才能停。江城的公交总是在距离车站一百米处就能停,然后江城人跑着上车。
“我先走啦,明天见!”
容椿赶着跑过去,风吹过,她的发丝扬起,有一缕贴着周越冬的鼻尖流淌而过。
痒痒的,凉凉的,甜香的。
那是夏日的温风和煦,是夕时的薄月初升,是蝉声中的悸动与踯躅。
……
从这个星期开始,每周五下午有节心理课,心理刘老师比较年轻,上课也很幽默,给了下面同学听课或者不听课都可以的自由,下面不少人在写作业,老师也能装作没看见地讲下去。
因此,有的人玩心起来,蠢蠢欲动。
容椿这周坐在后排走道处,右边是林瑶,林瑶的前面坐着李灏,平时玩心大,找林瑶要数学作业抄,找容椿要英语作业抄,上心理课自然也没闲着,找出来一张草稿纸,在背面画了九成九的格子,传给林瑶。
这是班上经常有人上课玩的游戏,五子棋,在纸上画圈或者打叉代表双方,谁先在格子里练成五个子,谁就赢。
“别忘了拿铅笔画。”李灏小声说,“还能擦,继续玩。”
林瑶一前一后和李灏玩五子棋,草稿纸传过来传过去的,不太方便,李灏就道:“容椿,我能不能跟你换个位置?”
容椿平时上课很老实,闻言诧异,“这可怎么换啊?”
“你最后一排,我倒数第二排,这不是很好换吗?”而且这一组是第二组,也就是说不靠窗户,两边都是走道。李灏出馊主意,“待会儿老师走到前面背过身的时候,我就下位置,你也下位置,只要速度够快,我们就可以换了!”
容椿犹豫,林瑶推她一把,“没事的,反正老师又不管。”
于是按照李灏的计划,两个人成功换了座位。
幸运的是没被心理老师看见,不幸运的是,被站在窗外视察的班主任陈伟鸿看见了。
“卧槽,刚刚小光是不是在窗户边上来着?”等到李灏看过去的时候,窗边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哪个老师都不怕,就怕陈伟鸿。
完了。
容椿也感觉到有一道视线,忍不住埋怨李灏,“都怪你,什么运气嘛!”
到了晚自习,容椿、林瑶和李灏都被叫去了陈伟鸿的办公室。
而在办公室,还有两个人,周越冬和夏思晚。
陈伟鸿的对面,周越冬眉眼冷淡,笔直地站着,视线看着窗外,身上校服整齐得一丝不苟,像挺拔的冷松。而夏思晚眼睛有些红,垂着头,看上去委屈又伤心。
容椿其实是个敏感又聪慧的姑娘,一看夏思晚,就好像隐约能猜出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听到动静,周越冬转头看过来,漆黑的眼眸恰好对上容椿的视线。
容椿的视线跳开。
陈伟鸿也是当了十几年班主任的老教师了,什么学生没见过,脸上的神情算不上严厉,反倒带了些老人家的语重心长。
“你们几个,还是都坐下来吧,那里有塑料板凳,搬过来坐,你们这一个两个的都这么高,站着让我太有压迫感了。”
李灏捏着鼻子笑了两声。
几个人坐下来,容椿和周越冬之间隔了一个夏思晚。
陈伟鸿看着夏思晚,“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学习,夏丫头,你这个数学能力,我可不想看到你成绩下滑,上次周测你考到后面去了,我就忍着没说的,这次实在是太离谱了,第一道大题都能空着。”
“你看周同学,成绩多好,不光好,还稳定,这不容易的。”
班上很多人都在传夏思晚和周越冬的绯闻,容椿每回听见,心里都会疼上一会儿。
陈伟鸿没在明面上拆穿夏思晚暗暗喜欢周越冬的事情,却把周越冬一起叫过来谈话,换谁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容椿向来怕老师,坐下来就不自在,低头捏着自己的裤子。
然而余光里觉察到,周越冬似乎瞥过来似有似无的视线。
他是在看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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