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县衙大门,仪门分作三道。
中门专供知县以上官员通过,右侧为生门,左则为死门。
谢沅芷被那重重的镣铐锁着,由两名衙役扣押,穿过生门直接到了亲民堂。
她抬头望去,只见一副红底牌匾挂在堂前,歪七扭八地写着“明镜高悬”几个大字,也不知是哪一任青天大老爷的墨宝。
匾额底下一个身穿红色官袍、脚踏皂靴的人在太师椅上正襟危坐,一顶乌纱帽十分威严,面前摆着一册足有两块转头厚的大部头。
那人显然是个强迫症,身上的官袍锃光瓦亮的,简直连一丝褶皱也没有。
堂前地上铺着两块方形青石板,左边那块上头已经跪了个身姿纤弱的蓝衫少妇,一顶青纱幕篱罩在头顶,显然就是苦主了。
衙役将谢沅芷肩膀重重一推,压着她的脖子,令她在右边那块青石板上跪好。
于此同时,堂上的县令将惊堂木“啪”地往案上一拍。
太师椅旁边站着的山羊胡子师爷拖着嗓子喊:“升——堂——”
“蹬蹬瞪”堂前伫立的两排衙役随即将杀威棒有节奏地在地砖上捣着。
眼看这电视剧里才会有的画面在眼前上演,谢沅芷作为一个相信民主法治的五好青年,不由得心里打鼓,两股战战了。
杀威棒一停,蓝衫少妇立马两手捶地,长嚎了一声:“我的青天大老爷啊!你可要为奴家做主啊——”
“停!停!停!”县令将手在面前的大部头上郑重一抚,抑扬顿挫道,“根据《大溯律》,无急事击鼓鸣冤者,先打五十杀威棒!”
谢沅芷两个眼珠子顿时就瞪圆了,心道好一个乌烟瘴气的时代,好一个草菅人命的狗官!
苦主急了,喊道:“冤枉啊!”
还不待苦主哭天抢地,县令忽而又道:“阎周氏,本官念在你是初犯,今日就不同你计较了!你有何冤屈要伸啊?”
谢沅芷抬眸望去,才发现这县令很是年轻,至多不过二十岁,生的呢——很是不错,面白如玉,剑眉星目,说话间还有点儿白古的样子。
她蓦地想起肖二说这县衙就是西门家开的,突然就有了点儿不太健康的联想。
莫非,这位青天大老爷跟西门大官人是跟书僮的那种关系?
“青天大老爷!冤枉啊!冤枉啊!”
原本安静肃穆的亲民堂前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原来是肖二领着谢家的一众债主来了,乌泱泱在堂外围了一圈。
谢沅芷见肖二站在前排,望着她拍拍胸脯,神情一闪而过的得意,她微微一笑。
这些债主从肖叔手上拿了部分欠款,知道再宽限两日,她是有本事连本带息全部都还上的,哪里舍得她就此身陷囹圄?
这不就马不停蹄赶过来了!
而这些债主又都是清河县内有头有脸的人物,纵使这县令身后站着西门大官人,但是看着这么多人的面子,想必也不好意思公然徇私枉法。
谢沅芷正为自己的计谋得意不已,未曾想县令忽地斜眼瞧她,眸光十分冷冽,她唇边绽出的笑容蓦地一僵。
一众债主仗着人多,七嘴八舌替谢沅芷喊冤叫屈。
“老爷您一定要为谢丫头做主啊!”
“我从小看着这丫头长大,她随爹,秉性最是善良老实了!”
谢沅芷心想这群人昨日还恨不得将她和阿桃拖到牙市上去卖了,今儿个又如此替她费心费力,当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县令果然猜到了这群人背后有谢沅芷的谋算,将惊堂木一拍,喊了声“肃静”。
谢沅芷眼见着县令又翻开了他那本《大溯律》,眉心突地一跳。
好个迂腐的狗官!
她生怕他又要言明刑罚,抢着说:“老爷,堂前喧哗是大罪,还请老爷念在他们怜惜小女年幼丧母、父亲生死未卜,看在他们都是初犯的份上,姑且饶恕他们吧!”
肖衡前日刚到清河县,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面对这开衙第一案,原本是想再来个恩威并施,没想到被这个小女子抢了白,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依照《大溯律》,闲杂人等堂前喧哗,杖二十。”肖衡长长的眼尾状似无意地在谢沅芷面上一溜,不急不徐道,“本官念在尔等是初犯,这回就算了。”
四目相对,谢沅芷如坠冰窟。
完了!
她把这狗官给得罪了!
“阎周氏,你有何冤屈?”
苦主原本还在看戏,立马戏精附体,拿袖子抹眼泪道:“这奸商好歹毒的心思,奴家昨日在她手上买了新胭脂,才用了一会儿,脸上就起了红疹子。”
苦主说着将幕篱一撩,露出了一张两颊生满黄豆大小疹子的脸,尖端还流着少许脓液。
众人见状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有少许脾胃不好的,一溜烟儿就跑到外头去了。
谢沅芷勉强把早饭咽了咽,她过往阅人无数,素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但她看这妇人的相貌举止只觉陌生,似乎不曾卖过她胭脂。
“小人家的东西在清河县销了有二十来年了,从来没出过问题,若这位夫人当真是用了含香阁的胭脂生的疹子,小人一定负责到底。”谢沅芷目光恳切,向着堂上道:“老爷,可否让小人瞧瞧这位夫人昨日买的胭脂?”
谢沅芷接过衙役递来的蓝底卷草纹的锦盒,果然是她家的样式,然而打开铜扣一瞧,她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她双手将锦盒还给衙役,“老爷,这胭脂有问题!这是来自大食的紫草锦胭脂,方才衙役大人在小人店里探寻,想来也携了同款胭脂前来,请大人一并查看!”
肖衡打开面前毫无区别的两只锦盒,待到看清内物,果然也皱起了眉头。
原来两只盒内盛放的都是浸了胭脂的丝绵片,只是一盒棉片呈现紫红色,另一盒已成了木炭一样的黑色。
谢沅芷向堂上拱手道:“老爷,小人想要问这位夫人一句话!”
肖衡挥挥手,算是准了。
谢沅芷转向蓝衫妇人,“敢问夫人,这盒胭脂你是如何用的?”
苦主的声音带着哭腔,委委屈屈道:“不就是寻常锦胭脂的用法嘛,蘸点儿水,抿在唇上,匀在颊上。”
苦主猛地把头往青石板上一磕,“老爷,您可要为奴家做主啊!这奸商的心肠都黑透了!”
谢沅芷丝毫不慌,落落大方道:“大人,凡是小人经手售出的胭脂香粉,定会嘱托客人在正式使用前,在耳后适用一番,未见异样方才可以上脸使用。”
苦主一慌,戳着食指与谢沅芷扬声争辩:“我试了!匀在耳朵后头没什么特别的,哪知道一上脸就……呜呜……”
苦主捂脸嚎哭,已然泣不成声。
谢沅芷看准了她在演戏,冷眼观瞧了一阵儿,方才缓缓开口:“这紫草胭脂尤为特殊,是用丝棉薄片浸泡紫草油而成,使用之时无需沾水,可直接用于染唇涂腮,大人一试便知!”
她冷笑道:“这位夫人口口声声说是从小人店中采买,却连用法也不知!”
肖衡闻言从紫红色的那一盒取了一片,在眼前端详片刻,用食指微微一蹭,拿近一瞧,指腹已然沾染了浓艳的色泽。
他厉声道:“阎周氏,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谢沅芷观察县令的表情,也有几分诧异。
似乎他并不打算偏袒妇人!
“老爷,冤枉啊!奴家无缘无故害她做什么?”苦主猛地一掀幕篱,露出了一张令人作呕的脸,“女子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容颜,奴家好端端的,怎会拿自己的相貌来陷害旁人?”
谢沅芷知道妇人已是强弩之末了,回应道:“昨日售出的紫草胭脂在三十盒以上,别人用了皆是无恙,偏夫人有虞,岂不是小人独独在给夫人的胭脂里下了毒?小人与夫人无怨无仇的,何故好端端来害夫人?”
她朝着堂上叩首,“这天底下为银钱所驱使、为权势所逼迫去干亏心事的,也不在少数。老爷若要查出真想,不妨去其家中箱笼中搜查,若有来历不明的银钱,准就是了!”
原本还叫苦连天的妇人立刻就乱了神,扑过来就要撕扯谢沅芷,被两个衙役眼疾手快地按住,扯开了。
谢沅芷趁机端详妇人面部红疹,“老爷,我看她脸上的红疹八成是某些药物所致,不妨遣一名衙役老爷去县里的药房问问,这两日可有人专程去抓可致敏的药材!”
谁都未曾料到,这句话却似打中了妇人的七寸,方才还连声叫屈的妇人突然调转方向,磕头如捣蒜。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都是小人猪油蒙了心!”
县令看了这半晌闹剧,气得将惊堂木一拍,“阎周氏,你这是承认你是诬告陷害了?”
那妇人骇破了胆,连头也不敢抬,伏在地上道:“都是小人鬼迷心窍,只想着胭脂价贵,含香阁售卖胭脂香粉多年,定积攒了巨富,便想趁机讹上一笔!小人实在该死!”
谢沅芷才不信妇人这番鬼话,向县令拱手施了一礼道:“这妇人一听说要去搜查询问,便慌了神,分明是背后另有唆使者,还望大人明察秋毫!”
县令如若未闻,又把惊堂木狠狠一拍,“大胆刁民,你可知诬告陷害该当何罪?”
谢沅芷心想这果真是个狗官,正要据理力争,却见县令对她无声地微微摇头,一双凤眸清光熠熠。
她顿时明白了。
他是怕此举打草惊蛇呢!
县令又翻开了那本大部头,义正言辞地宣读:“依照《大溯律》,诬告陷害良民者,鞭笞三十!”
谢沅芷生怕他又说出“本官念在你是初犯”几个字,只听县令慢悠悠道:“阎周氏,念在你是第一回,这次只鞭笞十下,望你好自为之!”
县令说完将惊堂木一拍。
他眼角状似无意地瞥了谢沅芷一下,颇为得意地挑了挑浓长的眉毛,似乎在说:这回没猜对吧!
两个衙役立刻将妇人叉出去行刑了。
一旁的师爷捋着山羊胡子,嗓音拖得老长:“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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