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灼循声看去的时候,周望津一身甲胄,站在铁栅栏外,柳京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而周望津的眸光一直往下,落到了程灼攥着郑平手里捏着的那张布条上。
到底是常年行军打仗之人,就连目光都如同最锋利的刀剑。
程灼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说什么都好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周望津只是抬了抬眼皮子,问了一句:“郑平死了?”
程灼微微哆嗦着唇,勉强应出一个“是”字。
他脑中“轰”的一声,这两日所有的事情如同走马观花一样回放。
即使他和柳京已经猜出了太后那边可能会借着郑平的事情无中生有,但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周望津走进牢室,在程灼跟前慢慢蹲下身来。
程灼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我不能死。
他任凭着周望津握过他的手腕,看了眼他的指尖:“程左丞手上怎么沾了酒渍?”
程灼的视线这才聚焦到自己的左手指尖。
上面的沾着摇摇欲坠的酒渍,是他刚才冲进来扶地上的郑平时不小心碰到了一边的酒杯,但他当时慌乱极了,根本没有注意到。
“周将军……”程灼小声喃喃。
周望津却没有和他多说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替他将指尖上的那滴酒渍擦干净了,又慢条斯理地将帕子折好收起。
而后扶膝起身,朝外面守着的羽林军亲卫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将人带走,”说着指了指地上随意扔着的那个酒杯,“还有这个酒杯,也一并带走。”
程灼缓缓闭上了眼,等着自己被和郑平一起带走,但士兵只是从他怀里扯出了早已凉透的郑平,并没有管他。
他更加摸不清头绪。
周望津本来已经走了,又在门口顿住了脚步,别有意味地回头说了句:“我只是奉陛下之名,带走郑平,其余事情不归我管。”
又是一阵整齐地声音后,都官的大狱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程灼这才仿佛回过神来,他看着始终未发一言的柳京,虽然知道柳京不大可能会护着他,但还是试探着开口:“使君、使君救我。”
柳京叹了口气,没有任何犹豫地便道:“我会尽力,这么晚了,既然他今天没把你带走,那就先回家吧。”
说完便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转身离开了。
程灼坐在那里,仿佛被抽光了周身的力气,微弱的光透过高处的窗棂里透进来,在狭小的牢室里落下了一片光斑。
他抬头去看时,只觉得那光刺眼。
明明这样的环境他从前看过了无数次,但只有这次,真正感受到了空旷感和窒息感。
这件原本关着郑平的牢室好像天生,就是为他准备的。
他不知道在原地坐了多久,才反应过了柳京话中的含义。
柳京说他会尽力,实则就是他打算袖手旁观,让他自求多福了,但后半句,才是重点。
回家。
对,回家。
既然周望津只是带走了郑平,还没有革除他的官袍官帽,还没有给他定罪,那他依旧还是都官的右丞,他尚且是自由的,尚且有家可回。
他家中有一五岁的儿子,妻子腹中还有另一未出世的孩子,他应该回家,在自己入狱之前,把他们母子先送回安定老家。
他匆匆起身,来不起收拾衣衫上沾上的灰尘与鲜血,立即出了牢狱。
本打算直接牵马回家,到了都官的马厩,又突然折返回官署。
官署里还保留着他和柳京离开前的样子,案上放着柳京抿了一口的茶水,此时已经冷透了。
他把茶盏端起,随手将其中的残茶泼到桌案上的砚台里,碾墨。
而后从一边的公文堆里找出一张纸来,提起笔蘸饱了墨,在上头郑重其事地写了“休书”两个字。
他虽是这些年靠着柳京做事,但一个庶子能从安定程氏里被柳京选中,自然是有几分文辞本事的,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便写好了那封休书。
在末尾署了自己的名字,又将按印捞过来,挽起自己的袖子,看了看自己的拇指,闭了眼睛,在红色的暗印上重重一摁后,迟疑了片刻,还是在自己的名字旁摁下了指印。
如若他能看到自己此时的样子,那么应该是眼眶微红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颤抖着手将那张纸折叠好又装进信笺里用火漆封好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六神无主地骑着马回家的。
回家后他的妻子一眼便看出了他的不对劲,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拉着妻子进了卧房,而后低声道:“京中恐要生变,你现在立刻收拾行囊细软,明儿天一亮城门一开,我便送你们母子出城,回安定老家避一避。”
妻子看着程灼的脸色,不敢多问,只能点着头。
程灼又从怀中掏出那封匆匆写就的休书,塞到妻子手中:“这封信笺你留好,不要打开来看,如若后面生了变故,你就拿出来。”
安顿好妻子后,他又如同往常一样到了儿子的屋中,看着已经睡熟的儿子,探出手来摸了摸他的侧颊,一滴温热的泪便淌到了自己的虎口。
程灼深吸了口气,抹了抹自己的脸。
他站在庭院里,看着中天上稀薄的月色,目光延到内宫的方向。
周望津才到式乾殿门口,宋照便迎了上来,接过他手里的佩剑:“陛下和殿下在里面等待周将军多时了。”
殿里不止有李徽仪和赵谕,沈著和魏青山也在。
周望津对着李徽仪和赵谕抱拳行礼后回答:“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将郑平的尸体提到了大理寺。”说完目光偏向魏青山。
赵谕转身,朝着魏青山一揖,魏青山立刻躬身。
“魏公,朕敬重你,也信任你,所以郑平的案子,朕就放心交给大理寺了。”
此时魏青山还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得受命。
酉时换防的时候,周望津便将自己的亲兵安排在了都官所在街坊的巡查兵里,早在程灼和柳京回都官曹时,周望津与沈著已经在此地了。
赵谕按照李徽仪的吩咐将魏青山独自留下后,沈著便出宫了。
在程灼和柳京在官署里等魏青山的消息时,沈著早已悄无声息地进了都官大狱。
他很淡定地将钥匙对进锁孔,轻轻转动手腕,那锁便“吧嗒”一声地被打开了。
郑平本来背对着牢门,坐在破席子上,听着门被打开的声音,好似并不意外,只是动了动耳朵,问出一句:“来了?”
沈著没有应声,只是到了他身后。
“是柳京让你来的?”郑平以为是程灼,于是悠悠转过身来,等看清眼前的人时,吓了一跳,一个不小心,便从草席子上滚了下来。
沈著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郑平,勾了勾唇:“看来,郑尚书对我的出现,很意外?”
虽然是问句,但他的尾音落得很平很淡。
郑平在他的影子里,感受到了浓浓的压迫感。
他在建元八年找上沈著的时候,对方坐在茶楼里,闲靠着窗沿,也是这么悠悠淡淡。
不过几句话便已经拿捏住了他,让他交出了终南山下良田的田契。
不过那个时候的沈著一副真名士自风流的感觉,喜欢穿玉色系的衣衫,而不是现在这般玄色的暗纹服饰。
郑平吞咽了口唾沫,说出了见到沈著的第一句话,“沈、沈太傅?”
“我不需要你来提醒我的官职。”沈著说着蹲下了身,打开手中提着的食盒,里面没有饭菜,只有一壶酒,和一只小巧的酒杯。
郑平已经意识到了那壶中的酒是为何物,眼神慌乱,“沈太傅,这是做什么?”
他听见眼前的年轻男人轻轻笑了声,“毕竟同僚一场,郑尚书还给我送过田产呢,不来送送你,怎么够意思?”
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犹如鞭笞之刑,狠狠地敲打在郑平的脊背上。
他看着沈著随意地把玩了下手中的酒杯,而后执起酒壶,将里面的液体倒进杯子里。
明明只是很简单的一个动作,却让他觉着是被莫大的恐慌攫取尽了肺里的空气。
他双手撑着粗粝的地面,开始往后移动,试图能拉开和沈著之间的距离,来躲避这种被掌控感。
但是,根本是无能为力。
两年前,也是这么一杯看似平常的酒,让他给自己罗织好了天网,偏生那时建元帝没有理睬他,他便以为自己上了沈著的船,日后都可以高枕无忧了。
事实是,截然相反。
“送人有送人的规矩,我也不同郑尚书打哑谜,”沈著看着他,眯了眯眼,“今日就算我不杀你,也会有别人杀你,反正都要死,何必成全别的凶手呢?”
郑平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感觉到有人大力地捏住了自己的脖颈,他被逼迫地双眼瞪大,只是这么一张口,那杯酒便被灌进了他地口中,顺着喉管一路流进他的胃中。
是鸩酒。
他在苦苦的和五脏六腑撕裂搬的痛苦做斗争时,沈著只是在一旁淡淡的看着,连眉心都没有蹙一下。
在他口中喷出那口鲜血时,沈著从他的囚服上撕下一块布条,当着他的面,按住他的手,用鲜血写下一句,“程氏杀”。
那个“杀”字虽然只写了一半,但还是能认出来是哪个字。
而后他觉着自己的掌心被掰开,塞进那张布条后,又被紧紧合上。
沈著抚上他的眼皮,“郑尚书,走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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