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传来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秋雁守在门外,两手握在袖袍之中。旁边的宫女低着头,战战兢兢地瞥了眼房内,大气也不敢出。
平日陛下来找太后,不过须臾便会吵得天翻地覆。这会儿竟然吵到一半,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实在是让人不安,唯恐是暴风雨来临的片刻安宁。
秋雁也心觉奇怪,忍不住频频回过头朝里头望去。
此时偌大的房间内,出奇的安静。沈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即便她学了再多拘谨的礼节,骨子里质朴的思维还是不变。见两人起了争端,下意识便想着劝和,用最简单的划拳去解决。皇家贵族到底不是寻常百姓,怎会用这种粗鄙的方法,想必是唇枪舌剑、字字珠玑来辩驳一番来决定结果。
见太后和陛下沉默良久,竟无一人出言。沈玥眨巴了几下眼睛,硬着头皮道:“是玥儿唐突了,要不您二位继续?”
李兰珠:“……”
裴昀:“……”
在这种情境之下,他们要是真的继续吵下去,反而显得有些可笑。
李兰珠扶额,眉眼间的戾气顿时烟消云散,无奈道:“没想到你这丫头,倒是不按常理出牌。”
裴昀用手背抵住嘴唇,轻轻咳嗽了几声:“也罢,朕同意她入住储秀宫,只要不住皓月轩便可。”
李兰珠将方才砸在桌面的茶杯又重新满上,最终做出了让步:“可。”
见两人神色均有些缓和,沈玥暗自松了口气。
没想到末了李兰珠又补了句:“皓月轩的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你也该从里头走出来了。”
这话像是戳到了裴昀的痛处,他别过脸去:“朕挂念生母,您不必劳心。”
李兰珠闻言面露不虞。乍一听这话说得客气,实则在明嘲暗讽她并非生母,轮不着她来管教自己。
没等她发作,裴昀便甩了甩衣袖:“儿臣先行告退。”
说完他便大步流星离去,根本没给李兰珠留下争辩的时间。
李兰珠一口气卡在嗓子眼,上也不行,下也不去。只能抿了口茶,压下心头的无名怒火。她的掌心搭在扶手上,指尖敲了几下,冷冷地朝外吩咐道:“秋雁,你去把方才守门的太监宫女全都叫进来。”
不过片刻,宫女太监全都俯身来到李兰珠的面前,整整齐齐跪倒一片。
李兰珠没急着说话,只是把他们晾在一边。她转头对沈玥笑了笑:“哀家把你叫来,算是委屈你了。平白无故让你站了这么久,连口茶水都没喝上。”
“秋雁,还不快给婉婕妤酌茶。”李兰珠吩咐完,便将沈玥拉到自己身旁的位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喏。”秋雁低头行礼遵命,连忙给沈玥添了杯茶水。
沈玥有些受宠若惊地坐下,她端起温热的茶杯,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跪在地面的太监宫女身上。
李兰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面色平静。说出来的话却是惊涛骇浪:“你们好好想清楚自己跪在什么地方,哪里来的胆子朝外传话?”
此话犹如铁槌利剑,劈头盖脸砸向屋内众人,眼见着他们把头压得更低,脸颊都快贴上地面。
李兰珠继续说道:“哀家前脚才把婉婕妤喊来,陛下后脚就赶了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圣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眼通天到何等地步!”
听见她的质问,其中一宫女止不住地发抖,哆嗦着摇晃身子,竟是跪也跪不稳。
“怎么,哀家只是夸赞陛下几句,你心虚个什么劲?”李兰珠站起身来,从容走到那宫女身边,用脚尖勾起她的下巴。
那宫女被迫扬起头来,牙关上下打架,嘴唇发白,面若死灰。李兰珠冷笑一声,将她踹开。
那小兔崽子胆肥了,竟敢往自己宫中安插人手。她眼里偏偏就容不得沙子,必然要好好整治一番。
“哀家生平最讨厌被人出卖,既有胆子做事,便要想清楚后果。”
李兰珠绕着屋子走了一圈,特意将这话说得很慢,明显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这是在杀鸡儆猴。
“秋雁,将这些人好好盘查下。若是有手脚不干净的,先打五十大板,再送去慎行司罢。”李兰珠终于走回了自己的位置,重新坐下,“你近来操劳,对哀家又忠心耿耿,待会自去库里多领一份月钱。”
“谢娘娘关怀。”秋雁得了赏赐,连忙弯腰以示谢意。
李兰珠此意,便是打一个巴掌再给个甜枣,赏罚分明。先是揪出宫女严惩警示众人,告诉他们跟自己对着干没什么好果子吃。然后再赏赐认真做事的秋雁,表明自己不会亏待忠心之人。
待秋雁领着众人退下,她终于有了空闲同沈玥说话。
“这糟心事真是一天比一天多,倒是让你看了出笑话。”李兰珠从面前的果盘里拿出一个橘子,慢条斯理地剥去外皮,掰了几瓣橘子递给沈玥。
“谢太后娘娘。”沈玥小心翼翼地接过橘子,缓缓地塞入嘴里,边嚼边瞥了几眼李兰珠的神色。
她以前一直觉得太后虽然言辞犀利,但待自己很是亲和。方才见太后训人,这才真正直面上位者的威压,竟一时半会儿有些发怵。
“你在害怕哀家?”李兰珠瞄见沈玥藏在袖中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她生平阅人无数,很快便明白了原因,倒也没有气恼,只是笑道:“刚才提议划拳的时候胆子还大得很,这会儿倒是知道害怕了?”
李兰珠笑她想得天真,能在这宫中稳坐太后之位的女子,又怎么可能是善茬。沈玥念着自己对她的好,便把自己想得心善。眼下见到这番情景,有些落差也在所难免。
沈玥口中含着橘子,不知该说些什么。
“知道害怕也好。”李兰珠双眼直直地看向窗外,不知在望着何处,“毕竟这皇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呐。”
她脸上神情淡淡,无悲无喜,仿佛忽然间超出尘世的羁绊。
“你可曾怪哀家,把你拉入这火炕?”
“不怪。”沈玥原本一直缩着身子,这时却抬起头来,“这是我做出的决定,自然愿意承担结果。”
“哈哈哈哈哈!哀家有些糊涂,不知道你究竟是胆小还是胆大了。”李兰珠捂着脸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夹杂着几分苦涩,“你这副样子,倒是让哀家想起了一位故人。”
李兰珠起身,绕过金丝朱雀屏风,从梳妆台的桌面上拿过一个匣子。
“当年与哀家同时入宫的那些个姐妹,只有哀家活到了如今。每每念起她们,我便拿出这盒子里的首饰瞧上一瞧。”
李兰珠当着沈玥的面,将里头的珠宝首饰一个接一个拿了出来。她缓缓开口,语调没什么起伏,说出来的话却惊心动魄。
“这手镯,是当年玉贵人赠给哀家的,后来她难产而亡了;这扳指,是惠妃赠给哀家的,后来她被打入冷宫,郁郁而终;这对镂金耳环,是当年宜嫔赠给哀家的,后来她失足跌入枯井,成了一具白骨。”
“至于这钗子……是淑妃的。”李兰珠的指尖轻柔地拂过钗子上缀着的宝石,“今天我把它赠给你。”
她抬手将钗子插入沈玥的发髻:“这钗子配你刚刚好。”
沈玥默然盯着匣子,嗓子发不出声音。她看着这些珠宝,仿佛看见了如花似玉的娘娘们,在这宫中消逝的半生。
原来这头上的珠宝首饰,不是所有人都担得起的。
她哑了嗓子,问道:“娘娘为何独独将这钗子赠我?”
“不为何,想送便送了。”李兰珠捻了捻耳边的珠子,又恢复了往日的神色,“伤春悲秋无甚作用,倒不如谈些切实的话题。”
沈玥拂过额前的碎发,摸了摸刚插上去的钗子,分不清太后话里的真假,到底是真如此认为,还只是在转移话题。她偏过脑袋,问道:“娘娘想谈些什么?”
“哀家派人鉴定绣鞋染上的痕迹,有股淡淡的膻味,应当是羊脂熬出来的油膏。哀家刚落水就被捞上来,油脂不溶于水,故而保留到现在。”
“娘娘您的意思是,有人在路上暗自涂了无色的油膏,您才脚底生滑,失足落入水中?”
“正是。”李兰珠点点头,“最蹊跷的是,哀家派宫正司的人调查盘问,才得知负责修葺道路的工匠,昨日从爬梯上跌了下去,摔破了脑袋。被人发现时,已经断了气。”
沈玥正了脸色,脑袋里倏地冒出一句话: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跌落的原因,据人排查是梯子年久失修,出了故障。至于真正原因,目前不得而知。”李兰珠面色凝重,“看来这幕后黑手,比预想的要缜密。对方若还是不肯收手,哀家估计还会出事。”
沈玥微微皱眉:“那娘娘您岂不是很危险?”
“怕什么?哀家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若是轻易便叫人害了,早就活不到现在。”李兰珠把玩着手中扳指,眯了眯眼,“对方打草惊蛇,哀家已经有所戒备,不会那么容易得逞。”
“那……”
李兰珠随手拿起颗葡萄,投喂到沈玥的嘴里,堵住了她的话语。
“你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也帮不上什么忙。”李兰珠摆了摆手,“哀家这次叫你过来,还有一事。”
“什么事?”
“如今哀家的身体还没有恢复,一旦感到不适陷入昏厥,便会如同上次大殿那般附在你的脑内。所以你要紧着点自己的性命,别出了什么事,连累到哀家。”
“遵命。”沈玥咽下嘴里的葡萄,知道太后这话说得嫌弃,其实是在关心自己。
“行了,该说的都说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沈玥点了点头,附身行了一礼,便掩上房门离去。
她刚走几步,正好撞见回来的秋雁。沈玥突然想到,秋雁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对宫里的事情应该非常了解。
她便叫住秋雁:“请问秋雁姑姑,那皓月轩究竟是何处?”
秋雁面色一僵,如实答道:“回婕妤,皓月轩曾是淑妃的住处。”
皓月轩,淑妃,皇帝生母。这几个词浮现在沈玥的脑海,她突然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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