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启圣五年十一月末,深夜。

临近年节,天寒地冻,深夜的后宫万籁俱寂,仿佛所有人都已经陷入了酣眠。

唯有柔仪殿依旧灯火通明。

柔仪殿的寝殿外,一队太医立在廊下,望着进进出出的宫人们,彼此相顾苦笑,眼底尽是忐忑。

大宫女锦瑟看着他们,急声道:“当真……当真没有办法了?前年冬日公主重病吐血昏迷三日,不还是有惊无险?”

为首的太医硬着头皮道:“锦瑟姑娘,前年冬日柔妃娘娘重病,是因为气血瘀滞,郁结于心,气怒之下吐出那口血,反而疏通了心底郁结。但……但如今娘娘病在肺腑之间,已近油尽灯枯,臣等医术浅薄,实在束手无策。”

锦瑟颤声问:“那还有,那还有多久?”

太医嘴唇发抖,不敢正视锦瑟,嗫嚅道:“臣等无能,娘娘病势危急,也就在……就在这几日了。”

这句话宛如平地惊雷乍起,轰隆劈在了锦瑟头上。

她面色煞白如纸,难以言喻的绝望与悲痛一同涌上心头,随之而来的便是暴怒:“前年公主病重时,你们口口声声推脱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非太医之力所能及;如今公主是身病,又说病在脏腑难救。合着身病心病都不归你们管,要你们做什么,不中用的东西!”

宫妃绝不会轻易得罪太医,即使柔仪殿地位特殊,对待太医同样周全。但今日锦瑟哪还顾得上那么多,也不管太医们脸色青白不定,话音落定转身便走。

进殿的瞬间,她抬袖擦掉眼中涌出的泪花,步伐平稳地来到床前,强笑道:“公主,药已经熬上了。”

只说完这么一句话,她便有些忍不住泪水,连忙别过脸,却见一旁侍立的宫人全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神色非常古怪。

另一名大宫女锦书埋怨地看她一眼,哽咽道:“你声音太大了……”

帷帐内传来轻咳声。

一只雪白消瘦的手掌,从帐中探了出来。

床榻深处,柔妃躺在那里。她的面颊和手掌同样消瘦,面色惨淡,眉眼间萦绕着灰暗死气,任何人都能看出这是油尽灯枯之相。然而她的眼睛依然明亮,依然能看出当年倾国倾城的风姿。

“不要紧。”柔妃说。

她的声音极轻,不知这句话是说给含泪跪倒的锦瑟,还是说给跪坐在榻边的那道小小身影。

那是个年幼的女童,容颜清稚眉目如画,嘴唇紧紧抿着,眼眶红肿,脊背却挺得笔直。

柔妃握住了女儿的小手。

“昭昭,别哭。”她轻声安慰,“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死生自然理,消散何缤纷……我很高兴可以解脱,我要去见父皇母后了。”

她的眼底渐渐涌出泪水,遮蔽了明亮的双眼:“母亲只是觉得对不起你,我死了,你哪里还有活路呢?”

殿内传来一声长长的抽泣,不知是锦瑟还是锦书,已经忍不住痛哭出声。

这悲泣一半是为了自己,还有另一半是为了她们看着长大的小郡主。

诚如柔妃所说,柔妃死了,她的女儿哪里还有活路。

皇帝性情残暴,从前他因柔妃以死相逼,不得不将柔妃的女儿留在宫中认作养女,宫中内外称一声柔仪殿皇女。但柔妃一旦薨逝,只怕皇帝转眼便要翻脸无情。

一只柔软的小手落在柔妃脸上,为她抹去了眼角泪水。

“母亲不要担心。”景昭一字一顿道,“女儿宁死,不受折辱。”

柔妃的泪水流得更急更快。

泪眼朦胧中,她含笑点了点头:“也好,也好,你身上流着桓氏与景氏的血脉,性又刚烈不能摧折,与其与我一样在无边地狱里活着受辱,不如我们母女一同上路。”

殿内静默无声,宫女的哽咽声也止住了,寝殿化作静寂的陵墓。在这令人心悸的沉默里,景昭低下头来,将稚嫩面颊贴在母亲沾满泪水的颊边,像一只依赖母亲的幼小雏鸟。

柔妃病势沉疴,说完这些话,再也支撑不住,与女儿依靠在一起,很快沉沉昏睡过去。

即使在昏睡中,她的手臂仍然环抱在景昭肩头,仿佛害怕一睁眼就失去女儿。

待柔妃完全熟睡,景昭睁开眼,小心移开母亲的手臂,翻身下榻。

她越过榻前无声哭泣的宫女,越过廊下忐忑的太医,走向寝殿东侧的暖阁,始终面无表情。

锦瑟锦书面面相觑,锦书顾不得擦泪,连忙追出去。眼看暖阁门窗紧闭,更加担忧,连连拍门:“郡主,郡主!”

一声轻响,门扉洞开。

这扇门原来并没有从内锁死,锦书收势不及,险些直接摔进去。连忙踏进暖阁,回手合上门:“郡主……”

话音未落,锦书看清景昭手中拿着的东西,尾音变调化作惊呼,踉踉跄跄猛扑过去,抬手便去抢夺:“郡主!不能啊!”

景昭平静地道:“别喊。”

她正坐在地上,身侧放着一只锦书从未见过的匣子,手中握着一把短刀。

此刻,她左手执鞘右手执刀,神情平静如常:“锦书姐姐,不要怕,我不是要寻死。”

锦书扑到景昭身前,想要抢夺,又怕争执中伤了景昭,哽咽道:“郡主,公主还在,还没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你要是……可怎么好啊!”

景昭耐心地重复道:“我不是要寻死,别急。”

她还刀入鞘,将短刀塞入怀中,拖过身侧的匣子继续翻找,将匣中的东西一一取出,铺在地面上。

锦书怔怔看着景昭的动作,又猛地看向这只陌生的匣子。

这只匣子不大,从前不知景昭将它藏在哪里,锦书居然从未见过。

匣子渐空,地面上一字排开许多东西,有几支打磨异常尖利的发簪、几只太医院盛装丸药的蜡丸、些许看不出用途的零散杂物,居然还有一只异常眼熟的小巧瓷瓶!

那只瓷瓶锦书认得。

前年,京城传言,前朝驸马景容于江南起兵。及至冬日,又有消息传来,景容被细作刺杀,惨死于江宁城外乌梢渡。

消息传入柔仪殿,柔妃从此断绝生念,当即病倒。那时皇帝慕容诩踏进柔仪殿中,将这只盛着牵机毒的瓷瓶放在柔妃面前,对柔妃道,只等柔妃咽气,立刻便将这瓶毒药灌给景昭。

柔妃只求速死,但她仍想保住女儿的性命,故而挣扎着活到了今日,终于支撑不住。

锦书记得,那瓶牵机毒被柔妃当着慕容诩的面掷入殿外湖水,却不知为何今夜又出现在景昭手中。

“郡主。”锦书忽然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郡主这是要做什么?”

景昭抬起头,定定看向锦书。

她的眉眼极为清稚,黑白分明,然而当她开口时,稚嫩的语调冷硬如铁,每一个字都令锦书心惊肉跳。

“荆狄慕容氏窃据北方十二州,杀我外祖桓氏满门,害死父亲、羞辱母亲。古有鲍出救母、缇萦救父,我身为女儿却不孝至极,不能保护母亲,反而使得母亲为了我忍辱负重。而今到了如此境地,若只束手待死,死后亦不能心安。”

巨大恐惧攫住了锦书的心脏,声音颤抖道:“郡主是要,是要……”

弑君刺驾的话从幼小女童口中说出,活像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然而锦书看着面前景昭挺直的脊背,毫不怀疑她真的敢于拼死一搏。

景昭道:“母亲死后,我一定会死。与其束手待死,何如拼死一搏?此事本无半分胜算,但我竭尽全力,死后亦可坦然面对父母先祖,也算不辱没景氏与桓氏的祖宗声名。”

“锦书姐姐。”她无波无澜地看着锦书,眼底倒映出对方恐惧扭曲的脸,“慕容诩生性残暴杀人如草,一定会杀掉柔仪殿上下所有人为母亲殉葬,你若能鼓起勇气,可与我一道;若不敢动手,请守口如瓶。”

巨大的恐惧里,锦书耳畔轰鸣作响,眼前昏黑一片。然而景昭的话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地落在她耳畔。

片刻的静默里,锦书神思昏乱,双手剧烈颤抖,甚至不知道自己准备干什么,却仍然缓慢地探出,最终握住了地上一根尖锐的簪子。

景昭低头,将其余物品一一收回匣中,唯有短刀仍然藏在衣襟内。

她站起身,抱着那只毫不起眼的匣子,开口欲言。

下一秒,变故骤生。

轰隆!

远处传来巨响,隔着数间宫室远远传来,仍然震耳欲聋。

那巨响有如九天雷霆当头而下,仿佛连大地都在摇撼震颤,景昭愕然抬首,只听纷乱足音由远及近,咣当撞开了暖阁门扉!

.

“殿下!”

景昭骤然睁开眼。

梦里梦外两道声音一字不差完全重合,令她刹那间神思恍惚,几乎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她低下头,望见自己玄色衣摆以金丝银线细密绣着繁复龙纹,日光照在上面,映出涌动的流光,仿佛那些龙纹变成了活的。

景昭终于清醒过来。

而今是大楚建元十年。

距离魏朝启圣五年的那个冬日,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李白《拟古》

死生自然理,消散何缤纷。——阮籍《咏怀八十二首》

性又刚烈,不能摧折。——改自柳宗元《与裴埙书》“性又倨野,不能摧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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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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