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哭临的第三日,绝大部分苦苦坚持的命妇都松了口气。
不但命妇疲惫至极,就连养尊处优的百官宗亲都支撑不住。只想着快些熬过最后一日,不愿横生枝节。
正因如此,当皇帝降下旨意,言明太后生前思乡,遗愿葬回江宁,待九月昙陵落成,护送太后梓宫回江宁葬入昙陵时,几乎没有朝官反对。
昙陵实际上是对景氏皇族祖陵的扩建,大楚立国后,皇帝下旨命景氏皇族迁居京城,但祖坟总不能刨开带走。所以建元五年起,工部调集大量工匠前往江宁,将景氏祖坟改建成皇陵应有的规模仪制。
唯一令百官生出微词的是,皇帝在圣旨中指明,令皇太女与礼王世子护送太后梓宫南下安葬。
从建元元年开始,立储早已折磨得百官乃至宗亲身心俱疲。为此折进去三位丞相、九位公卿、两个世家,寻常官吏宗亲获罪身死者不计其数。
整整十年,即使最顽固的反对者,也不得不承认皇帝立女为储这件事早已经板上钉钉不容更易。哪怕还有人嘴上叫嚣着女子不堪为储,如果让他们再参与一场九死一生的立储风暴,他们恐怕立刻就要拔腿逃走。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既然皇太女地位不容更易,身为东宫储君,怎能轻易离开京城,只为冒险护送太后梓宫?
有的话虽然不能付诸于口,但对于朝野上下都是事实——与储君安危相比,太后的死后哀荣简直不值一钱。
更遑论随行的还有礼王世子——皇帝唯有一女,倘若太女遇险,按照礼法亲疏,礼王世子便是最有资格继任东宫的人——二人一同离京,要是同时出了问题,朝廷必然迎来前所未有的动荡!
但这也没办法,各位丞相硬着头皮想要求见皇帝,却被梁内官一句“圣上悲痛万分,无心见人”挡在了外面。
天威深重,各位丞相的怨气情不自禁落在了死人身上。
“那太女呢?”
“云华郡主在殿内跪晕过去了,现在发着高热,太女殿下关怀妹妹,亲自过去探视。”
“……”
众丞相面面相觑,只好纷纷互相宽慰:“离九月还早……”还有机会劝谏。
这是吹捧皇帝与太女的:“殿下诚孝,更难得能推己及人,家母年高体弱,太女殿下亲自请旨免了哭临。”
还有想得格外远的:“按理来说,若是……太女今岁就该选妃了。”
正当众丞相拧着眉头,一边烦恼一边深思,柳希声问:“梁令君,你这是?”
众丞相回头一看,只见脾气格外火爆的梁尚书飞起一脚,将一枚滚到脚边的鹅卵石踢飞:“嘿!碍事的东西!”
梁尚书兄长早逝,留下一个嫡亲侄儿,本来年少有为,不幸被卷入礼王风波,前途毁了一半,如今还蹉跎着。
几位丞相擦着汗,生怕梁尚书下一句直指棺材里那位,连忙转移话题:“啊,说来我侄儿年方二八,最是贤惠。”
“我家那小儿子没福气,性情跳脱怕他闯祸,哎,柳令君,小柳今年该说亲了吧,做个亲家?”
“不了不了,她今年怕是回不来,别耽误令郎。”
“那我夫人还有个外甥……”
丞相们聊到一半,忽然想起还没出宫,立刻一个个皱眉捧心作悲痛状:“当年我那孽子还曾随母拜见过华阳宫……”
另一边,入宫哭临的夫人们则更为迫不及待。
丞相们虽然关怀子嗣婚姻,但终日忙于朝政,在儿女婚事上的用心实在有限。
缔结婚姻,一向都是夫人们花的心思更多。
三日哭临行将结束,对着出殿来代表太女慰问命妇的穆嫔,绝大部分命妇都表现出了一种扭曲的热情——既要强行作出不胜哀伤的神态,又极力表现出友善与亲近。
穆嫔抬眼,从人群中往远处看去,只见几位颍川穆氏的命妇不尴不尬站在那里,面色都有些僵硬。
颍川穆绵延数百年,齐朝时是北方顶级门楣。但枪打出头鸟,世家那一套在伪朝行不通,反而被杀得人丁凋零,衰微至极——事实上,自伪朝之后,北方世家几乎尽数凋零,虽然名声仍在,但子弟死伤殆尽、家业四散零落,仅剩虚名。
若是放在齐朝,不要说穆嫔只是太女嫔,就算当上了正妃乃至皇后,也没资格对着穆氏露出轻慢神色。
然而落地凤凰不如鸡,穆嫔此刻只是抬眼轻飘飘一望,立刻便有命妇会意:“穆老夫人是娘娘祖母,怎的不上前来?”
穆老夫人脸色难看,然而既然被点破了,再不上前就实在难看,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上前谦恭一拜:“老身见过娘娘,娘娘安好。”
穆嫔正欲风轻云淡微微一笑,想起如今还在太后丧仪,立刻压平唇角:“祖母和叔母们起来吧,不必多礼。”
她在外人面前,说话既徐且缓,咬字清晰,尽显东宫的教养礼仪。落在穆老夫人眼里,便是故意拿捏。
穆嫔柔声道:“祖母身体可好?”
穆老夫人心里早把穆嫔诅咒了千百遍,连带着东宫也怨上了。一边暗骂穆芳时这小蹄子得志便猖狂,一边暗骂东宫没有半点规矩,皇太女竟弄个女人放在东宫,也不怕将来闹出秽乱宫闱的丑闻。
她忍着怒气,谦卑说道:“老身尚算硬朗,有劳娘娘关怀。”
穆嫔说:“啊,那就好。”
她又问:“六郎和七娘可好?”
穆老夫人一顿:“六郎七娘都乖得很,只是想娘娘了。”
话音未落,穆嫔脸色便有些怪异,咬着嘴唇道:“那,六郎的病好了吗?”
什么六郎的病!
那对孽障仗着他们姐姐攀上了东宫,竟在东宫的默许撑腰下搬进了皇太女赐给穆嫔的一处小宅子。穆老夫人想起来就觉得既丢脸又恼火,哪里会去过问!
意识到穆嫔故意在话中使绊子,穆老夫人神情有些难看,强笑道:“小孩子家家的,身体壮实,娘娘不必担忧,养一养就好。”
她想圆场,旁边却多的是想要借机和穆嫔亲近的命妇,一位侍郎夫人便皱眉:“六郎是不是先天体弱?妾从前听说太女殿下曾经命张太医过府给六郎看诊,去了多次呢。”
穆嫔道:“是呢,胎里带出来的,好在太女殿下垂怜,允张太医为六郎调养,养了两三年才略有些起色,只是一到冬日便头疼脑热,大小毛病不断。”
穆老夫人脸色更加难看,却只能咬着牙忍住恼火。
穆嫔瞥她一眼,忽然没了兴致。
从小到大,穆老夫人总喜欢教训她,说颍川穆氏何等门第,教她不能堕了穆氏颜面。到后来穆嫔走投无路,峰回路转进了东宫,听说穆老夫人在家中很是恼火,直说成什么样子,不伦不类,辱没门风。
可这般煊赫的穆氏,如今家中命妇除了穆老夫人,竟没有半个品级能胜过她正三品的太女嫔。
怪不得穆老夫人心气极高,却只能咬牙强忍。
她没了兴致,索性转身去温声细语关怀其他命妇。这些命妇就要识趣的多,哪怕如怡侯夫人,背后只骂太女选个女子做妾实在荒唐,让嫔妾出来更是荒唐,也不得不温温和和地与穆嫔交际。
这就是权势,穆嫔想。
她们再看不上她,却畏惧太女的泼天权势,向往东宫的无上尊荣,生怕她在太女耳边吹风,于是只能在她面前折节谦卑。
然而命妇们扭曲的热情实在吓人,穆嫔有些毛骨悚然,忍了一刻,找借口说太女召见,脱身跑了。
然而背后的目光变得更火热了。
.
“妾就不明白了,有的夫人膝下压根没有未婚的儿子,来和我套什么近乎?”
承书女官接话:“有庶子呀。”
“有的连庶子也没有。”
“有侄子呀。”
穆嫔匪夷所思道:“那些庶子侄子的,他们亲爹亲娘连进宫磕头的机会都没有,还敢妄想?”
“储妃不行,还有储嫔,再往下,还有承训、承徽、奉仪。”
同样是储嫔的穆嫔不悦道:“男人生不出孩子,那有什么用?”
朝中百官勋贵暗流涌动,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东宫正妃极力争取,那些命妇纷纷折节,很大原因也正在于此——东宫是女子,皇孙生父很难确定,若为妾侍,走父凭子贵的路线几乎没有可能,只能依靠宠爱为家族谋取利益。
但宠爱与否没人能说的准,正妃则不同,嫡母是所有子女的母亲,东宫正妃同样是所有皇孙的父亲。只要坐稳了正妃的位置,光耀门楣近在眼前。
承书女官默默看了穆嫔一眼,捧着文书转向景昭道:“殿下,都送来了。”
穆嫔好奇地问:“什么?”
景昭执着一把银剪,认真修理一盆山茶的枝叶。
这盆暖房中精心养出来的十八学士,似乎有些水土不服,几片叶片泛黄,被景昭尽数剪掉,一片片飘落在地上。
景昭侧首,认真观察着它,玄色领口露出修长雪白的脖颈,天光下白皙几近透明。
她随手撂下银剪,接过文书随意一翻。
既然没让穆嫔避退,说明不是一等一的绝密。穆嫔踮起脚,凑过来看了一眼。
书册刷刷刷翻过,穆嫔在其中敏锐捕捉到几张人像,虽然看不清,还是立刻警惕地睁圆了眼睛。
“这个怎么没有画像?”景昭翻书的手顿住。
穆嫔立刻定睛看去。
——裴令之,江宁裴氏,年十七。
不是选妃名单,景昭没那么着急。
今晚出门,早点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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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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