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兰野拘谨地踏进书房。
从她幼年时产生记忆开始,父亲在妻儿面前永远是这幅和气的模样,即使犯了错,也只会耐心教导,几乎从未发过脾气。
与性情刚直的母亲,心思颇多的继母相比,温和的父亲无疑应该是更令孩子亲近的那个。但薛兰野面对父亲时,常常比面对绵里藏针的继母还要紧张。
“父亲,您找我。”
薛丞相放下手中的书:“坐。”
薛兰野恭恭敬敬坐下来。
“你大姐的次子快满月了,碍于国丧不好办酒宴,明日你去一趟,提前送些东西,把日子错开。”
薛兰野不料父亲开口先说的是这个,愣了一下:“是。”
薛丞相又问:“这几天我在宫中值守,无暇回家,怎么听说你也忙得不着家?”
“女儿,女儿……”
薛丞相声调温和地问:“你与粮草案有所瓜葛?牵涉多深啊,要掉脑袋吗?”
薛兰野大惊失色,咣当一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父亲明鉴,女儿怎敢!”
薛丞相又问:“那你是跟着赵氏,打着东宫旗号插手下边的刑案了?”
“女儿万万不敢!”
“哦。”薛丞相点头,温和问道,“那你削尖了脑袋往里扎,是为什么呢?”
薛兰野顿时明白,父亲已经知道了她竭力为赵玉山奔走一事,离席跪下:“女儿知道玉山犯了错,可事涉粮草案,一定会从重处置。”
薛丞相打断了她的话:“她做了没有?”
薛兰野不敢狡辩:“做了。”
“这不就够了?”薛丞相平静说道,“敢做是她的胆子,能做是她的本事,被查出来依律惩处是她应有的下场,一切本该如此,不是吗?”
薛兰野心下一横:“父亲,她罪不至此啊!”
听到这句话,薛丞相眉头微动,神情有些失望,但这份失望薛兰野没有捕捉到,仍在陈词辩解。
“女儿与玉山相交多年,互为挚友。玉山获罪,但女儿若坐视不理,心底难安。法外亦有开恩的先例,女儿为她极力奔走,说不定能争取到恩典,减轻对她的责罚。若事成,女儿尽了朋友间的道义;若不成,女儿曾极力争取,亦可说问心无愧。”
薛丞相道:“朋友当切切偲偲,你为何不在赵氏犯罪前加以劝导,而要在获罪后才为她奔走。”
薛兰野有些难过:“女儿从前并不知晓。”
薛丞相说:“事先并不告知,事发后要你为她求情,这样看来,她并没有把你当做朋友。”
薛兰野更加难过,极力争辩道:“不是的,女儿与玉山自幼相识,在东宫同食同游、同起同卧,玉山对女儿照拂颇多,这份情谊怎能轻易割舍?”
薛丞相反问:“在东宫中过得好与不好,一是靠太女殿下的恩典,二是靠家中父祖的荫庇,三是靠自身才干与能力,与旁人又有何干?”
薛兰野咬紧唇瓣,没有反驳。但薛丞相眼光何等老辣,一眼便看出女儿的沉默并不情愿。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叹道:“教子之道,我不如柳希声远矣!”
薛兰野牙齿用力,咬得更紧,嘴唇近乎苍白。
柳知这个名字,是东宫伴读中最耀眼的存在。
按理来说,她与柳知年纪相仿,同为文官之女,一同入侍东宫,天然便该抱团亲近。
然而越是相近,就越容易被比较,从而形成极大的反差。柳知光芒太盛,薛兰野一靠近,便觉得浑身不适,仿佛要被柳知的光芒灼伤。
薛丞相眼皮耷拉下来,失望至极,反而不想再继续说下去,只简单地道:“赵氏是倚靠亡母临终情面,太女开恩,所以才有入侍东宫的机遇。赵氏此举,对君不忠、对母不孝、对友不义、知法而乱法,你不用奔走求情了,赵氏必死无疑。”
此言如同晴天霹雳,咣当劈在了薛兰野头上。
“父亲……”她颤声道,“何至于此!”
薛丞相平静道:“时至今日,你竟然还认为赵氏的罪行在于卷入粮草案。”
不是吗?
薛兰野茫然望着父亲。
任何时候,粮食与军机都是朝廷最紧要、最不容触碰的逆鳞。粮草案一口气同时戳中这两处死穴,由并州而发,牵连的官员遍及朝野上下,杀得人头滚滚。但凡沾上半点边,不死也要脱上一层皮。
“河阳郡主的独子也牵涉其中,只挨了一顿杖刑。”
河阳郡主是皇帝隔房的堂姐,早年守寡,一把年纪守着儿子过活,并没有什么权势。
为什么河阳郡主之子能够幸免,而薛丞相却给赵玉山下了必死的论断?
“粮草案不致命,赵氏那点能量,恐怕连知情的资格都没有。”
薛丞相从椅中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薛兰野:“她自己犯法,还有斡旋的余地;打着东宫旗号插手下面的案子,才是要命的关键。”
“打着东宫的旗号为非作歹,等同于抹黑东宫的声誉而谋取自己的利益。身为臣僚蒙受大恩,却将主上的权威视为无物、名声看作等闲。既然她敢于践踏主上的声誉,那么主上的威严也不会再庇护她。”
薛兰野毕竟不是全然的蠢货,脸色顿时煞白如纸。
薛丞相看着她,淡淡道:“有些话说得太清楚不是好事,但你虚掷精力,平白揽祸事在身,我不与你一字一句说明白,只怕未来你要惹下祸事牵连全家——我问你,圣上为何行千古未有之事,设立萃英司专司拔擢女官?”
薛兰野低声道:“为了辅佐东宫。”
“没错。”薛丞相道,“为了东宫。”
“本朝承袭前朝正统,圣上厉兵沃马收复疆土,皇太女集景桓二姓血脉于一身,法统无可置疑,唯有女子立储前所未有,因此为人非议。”
“自古以来,东宫地位所依傍的无非几点:天子信任、朝臣拥护、妻族母族。正是为了替太女打造一支无法背叛、绝对忠诚的力量,圣上才将目光落到了女官身上——因为她们无法背叛,她们必须忠诚,她们的一切来自于皇太女,没有别路可走。”
尝过权力无上甜美的滋味后,失去权力将会变成世上最痛苦的事。
如果连皇太女都不能坐稳储位,那么所有女官就会同时失去立足朝野的根本。女官们如果还想留在朝堂上,唯有誓死追随东宫一途可走。维护东宫的稳固等同于维护她们参政的权力,拼死抵挡抨击皇太女的风浪等同于极力抵抗针对她们的攻讦。
正是因为她们除了皇太女别无依靠,所以皇帝选中了她们。
说到这里,薛丞相有些感慨。
除了当今,还有哪位天子能够做成这等前所未有之事?
当年皇帝于江南起事,他既是主上,又是谋主,乾纲独断指挥若定,那些不可一世的流民帅连世家都不放在眼里,偏偏奉皇帝有若天神。
这批统兵的流民帅,便是开国勋贵,皇帝下旨立储东宫、择选伴读时,勋贵们与以柳希声为首的寒门文臣纷纷响应。
此外,皇帝还做了一件事。
——礼部尚书奉命修订继承爵位的律令,由嫡长子继承改为嫡长继承,长者优先,过往之事概不追究。五品以上官员荫庇子弟者,若嫡长子、嫡长女皆有,允许一同加恩。
这道旨意背后隐藏的深意,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但它迅速分裂了极力上书劝谏的高门文臣,从而迅速镇压所有反对声浪。
想到这里,薛丞相收回思绪,道:“明白么?”
——女官无法失去皇太女作为依靠,正如皇太女不能失去女官的支持。
但每一个女官都不能失去皇太女,皇太女却不需要在意一两个寻常女官。
“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薛丞相语气中已经带上了森然的警意,“女官存在的唯一意义是作为皇太女的臂助,当你们是一个整体时,你们的用处会非常大;当你们过分看重自身,从而顾影自怜时,你就变得一钱不值。北方能做女官的人才固然少,但京城中有些才气的女子仍然极多,不缺一两个。”
“如果妄想着能够凭借女官的身份,获得东宫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那与找死没有任何区别。”
薛丞相冷然道:“你求见了皇太女几次?”
声音落在薛兰野耳畔,她的脸色已经极为难看,额头渗出细汗。
“……三次。”
“召见你了吗?”
“没有……但是今日,穆嫔亲自出来,和女儿说了两句话。”
薛丞相眉头蹙起,若有所思。
他听完薛兰野复述的话,眉头拧得更紧,长叹一声:“交众、与多,外内朋党,虽有大过,其蔽多矣……故有口不以私言,有目不以私视,而上尽制之。当年我为东宫授课,亲口讲过这一篇——太女殿下并非说给你,而是说给我听的。”
“明日我会上书请罪,而后为你谋求一个外放的官职。听说柳知在南乡县做主官,你的才能不足为一地主官,就到附近的郡县做一个普通主簿……”
薛兰野失声:“父亲!”
她是丞相之女,侍从东宫,年纪轻轻已是从六品左庶子。一县主簿位卑职小,远离京城,一旦出去几时能够回来?
薛丞相并不与她多言,寒声道:“退下,写一封请罪的文书,先呈给我看看。”
薛兰野泪水几欲滚落,看见父亲难得面带寒霜,终究不敢违拗,退了出去。
明天本卷最后一章,景昭解决掉东宫的麻烦,后天下江南开启冒险,转为公路文(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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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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