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昭端着茶盏,沉吟片刻。
见她不出声,穆嫔却想得和景昭南辕北辙:“殿下也听说过信郡王妃侄儿的美名?”
景昭不答,穆嫔又试着猜测道:“难道殿下想在‘十八学士’中挑一个?那殿下能不能给妾安排好去处,谈世子对妾就不大看得上眼,妾将来在正妃手底下讨生活怕是不易。”
‘十八学士’指东宫十八位伴读,当年皇帝封景昭为皇太女,旋即立刻在心腹爱臣、名门大族里挑挑拣拣,挑出了九男九女共十八名年纪相近的伴读入侍东宫,因为挑选条件太过苛刻,时人戏称十八学士。
“这就吹起风了?”景昭站起身,瞟她一眼,“你一天不惹事我就要烧高香了。”
穆嫔左顾右盼:“殿下说什么呢,妾听不懂。”
触及似笑非笑的目光,穆嫔知道糊弄不过去了,恨恨跺脚:“殿下!景煜好不要脸,这才安分了几日,就敢说出‘床前尽孝是儿孙本分,能代替圣上和储君尽孝,亦是我的荣幸’——这是什么意思,是暗指殿下您不孝吗?还敢自称替圣上尽孝,什么时候轮得到他!”
这份气恼货真价实毫不作假,穆嫔是真真正正在华阳宫侍疾过的,且还不是短短几天,而是整整一个多月。
按理来说,宫中贵人侍疾只是个名头。远远看一眼炉子就算是亲自煎药,端起药碗递给喂药的侍从就算是亲自侍奉,哪怕坐在床前什么也不干,传出去都能落个衣不解带昼不安寝的诚孝美名。
但太后则不然,以上那些清闲的事全归了礼王妃与云华郡主,穆嫔则是半点也别想闲着,还要动辄遭受斥责,像是被太后一碗汤药扣在身上,那简直不值一提。
穆嫔可不相信,礼王世子身为太后心爱的孙子,太后会舍得对他百般磋磨发作。
景昭不温不火道:“所以你就说‘太后病情从前屡有起伏,偏偏礼王世子进宫之后,太后的病情就越来越重,再不见好转,该不会是被礼王世子克的’?”
穆嫔语塞。
敲打两句,景昭不再多说——穆嫔侍疾时确实受了委屈,且又是替东宫受过。
她理一理袖摆,抬步向外走去,守在殿外的随侍们立刻撑起伞,挡住檐下飘入的细密雨滴。
“殿下要走?”穆嫔跟着追了两步。
景昭踏出门槛,闻言似笑非笑地转身,抬手凌空一点:“本宫去面圣,你老实待着。”
阶下车辇早已备好,景昭登车,车帘放下,隔绝了雨中飘来的寒气。
另一名随侍内官坐在车帘外,隔帘低声细细禀报,多是些不太重要、但较紧急的事。这些事由东宫属官给出处置意见,但终究要皇太女点头做决断。
景昭一手支颐,靠在小几上,眉间隐现倦色。
连日来政务繁忙,又逢华阳宫兴风作浪。虽然有皇帝坐镇,但景昭总是不能全然放心,必须分神留意一二。
自从新年过后,景昭没有一天睡的时间超过三个时辰。
她的眼睛渐渐合上,车中侍立的女官有些心疼,刚想揭开车帘示意内官噤声,忽而只听景昭开口,径直截断了内官的话:“打回去,不允。”
这句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内官顿时精神一振,应了声是默默记下,旋即又接着禀报。
景昭大多数时间并不开口,安静到令女官忍不住怀疑她睡着了。然而每逢开口必然一语命中要害,不容分毫更改。
等到车辇停在明昼殿前,景昭已经将内官禀上来的政务处置完毕。
她拾阶而上,熟门熟路径直越过宫人,孤身推门走入后殿。
皇帝依旧坐在屏风后,他靠在那尊玉像旁边,闭着双眼,一手支颐,似是在小憩。
景昭唤了声父皇,一边走上前,一边挽起宽大袖摆。
她蹲下身来捡起地面上掉落的刻刀,然后左顾右盼,最终摘下屏风前悬着的麈尾当做扫帚,将地面上的玉屑扫开,清出皇帝身旁一片空地。
做完这些事,她直起身。
只见皇帝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长眉浅蹙:“这是我的麈尾。”
景昭抖了抖麈尾,从中掉出许多玉屑来,她若无其事地将它挂回去,拖过蒲团坐在那片扫出来的空地上:“哦,确实不如扫帚好用。”
皇帝静静看着她,眉梢微动。
景昭很少看见皇帝这幅表情,几乎以为他要发火,心想不会吧!
片刻之后,皇帝微扬的眉梢渐渐沉落,秀丽倦然的眼底难得现出一抹笑意。
他朝着景昭招了招手。
景昭走过去,坐在皇帝身侧的蒲团上。
一只手落在她的头顶,动作轻柔随意,那只手揉了揉,揉乱了景昭一丝不苟的头发。
皇帝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似是叹息,又似欣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然不省心,至少不愚蠢。”
景昭甩了甩头,没能甩开皇帝的手,只好就着这个姿势说:“那父皇是不是应该庆幸,然后对儿臣更好一点。”
皇帝哂笑道:“蠢笨如景宜亘古少有,遗毒儿女是很自然的事。我与你母亲如果生出个蠢货来,就该怀疑你是不是我们的亲生骨肉了。”
景昭一时语塞,沉默片刻道:“儿臣如果蠢笨一点,说不定父皇能省心不少。”
“你就算是个蠢货,朕也不可能省心,只会比如今烦恼千百倍。”皇帝的声音轻而冷,“你是我和你母亲的骨血,唯有登上皇位一条路可走。无论你是男是女,是贤是愚,就算你是一条狗,也必须坐到这个位置上。朕把江山留给别人,然后指望别人给你一世富贵无忧?”
“把主动权交到别人手上,那才是板上钉钉的取死之道。”
或许是年少做名士时留下的习惯,皇帝说话时吐字总是很柔很轻,却又非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冷硬如铁。
他抬起景昭的脸,注视着女儿文秀的面容。
景昭年幼时,皇帝时常长久地注视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寻到她的母亲留下的痕迹。
然而随着景昭长大,她的容貌越来越像皇帝,一次次的失望之后,皇帝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长久地看着她了。
“记住了么?”皇帝看着她说,“不要相信任何人。”
骤然转为安静的气氛里,景昭望着父亲的眼睛,缓缓点头。
皇帝松开手,平静注视着她:“很好。”
“起来。”他说。
景昭不明所以,却仍然依言而行,拂去衣摆上沾染的三两点玉屑,站起身来。
“走。”
皇帝同样起身,率先向屏风外走去。
“去哪里?”
皇帝唇边骤然露出一丝笑意,那笑容不含丝毫情绪,诡谲冰冷,近乎奇异。
“去送太后最后一程。”
似乎是为皇帝这句话做注解,殿外足音骤起,由远及近急奔而来。紧接着扑通一声有人跪倒在殿门外,梁观己的声音颤抖着响起:“圣上,华阳宫急报,太后……太后将……将属纩了!”
属纩:临终的委婉称呼。
明天周五惯例休息一天,周六晚上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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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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