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卯时一刻,天色阴翳。殿内灯火通明,当值的内侍宫人俱已换上素服,身上戴孝,站成两列,分别端着水盆、帕子、漱口盅、孝服等等,候立在旁。
上玉站在榻边,先看对面宋蔺没醒,楚棣颊上两道泪痕蜿蜒,端的凄凉。一时不忍将他叫醒,思忖半晌,仍蹲去一边轻搡一边唤他。
楚棣昏昏沉沉,但觉眼皮很重,睁得艰难。
他一坐起来,上玉就递过热帕子,覆在面上,热气氤氲,极舒服。耳边传来上玉的声音,很轻很低:
“殿下,姑娘不见了。”
“什么时候的事?”
“自太极殿退下后便没回过宜春院。”
“那魏缨呢?”
“一切如常。”
楚棣觉出情况不对,但一时得不出结论,只得先搁下,由宫人侍奉穿鞋、洗漱、更衣、束发,披麻戴孝。忽地想起,昨夜东宫下令太极宫戒严,将所有宫人内侍暂且看押,也许茉莉就在其中,问道:
“东宫诏令你听说了?
“嗯。”
“即刻命人暗中查找,若到午时还没消息再来报我。”
“是。”退出殿去。
楚棣收拾妥当,走到宋蔺榻边,喊道:“三叔。”
宋蔺没有丝毫反应。
楚棣蹲下,见他满脸通红,额上满是汗珠,立刻用手背一探,可了不得了。急喊:“快传太医!冠军侯发高热了!”
想是近日劳累和伤心的缘故,宋蔺昨夜刚一睡下便开始发作,浑身发软,口干舌燥,连喊的力气都没有。
一名内侍领命,急匆匆地跑出去,片刻后,上玉去而复返,“殿下,时辰到了,先去守灵吧。”
外头越来越亮,楚棣冲他一点头:“那边来催了?”
“倒是没有。”上玉欠身相随,一道往外走,“圣人梓宫已停至甘露殿,听说太子足足守了一夜,直等到如意公主,方去侧殿休息。”
如意公主单名一个葵字,乃帝后幼女,年方十七。去岁,友邦新帝登基,派遣使者入朝,求如意入国为后,圣人不舍,便谎称女儿在青龙寺带发修行。
因做戏,如意必去寺内清修,但怪就怪在,自打回宫,她就真正皈依一般,常在佛堂诵经禅定,更每隔十天半月就央求父母让她去寺里短住。
若非圣人晏驾,这一回,如意还不见得会很快回来。
宫城内外,目之所及皆已素色,分外冷清,只有甘露殿内外跪满皇嗣、皇亲和几名近臣,低泣声连成一片,纸钱刺鼻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久久无法散去。
楚棣快步走进殿中,恭恭敬敬地跪在楚棠身后,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如意,这才低声问:“妹妹呢?”
楚棠低声道:“在里面陪阿娘。我问你,宋蔺昨夜可发脾气了?”
“没有。”楚棣看着他的背心,略有不满,请示一般,“他病了,是不是该派人去看看?”
楚棠思忖片刻:“那是自然。”随即向一旁招手,等林华来到身侧,低声吩咐道:“先命冠军侯妻女入宫陪伴,待她们出府,再去镇国公主府,就说...宋蔺高热至今未醒,没有别的。”说时一顿,显然没有想好。
林华不解,楚棣更是,他们都知道太子此举不妥,宋蔺向来规矩,太子却以他一家三口试探镇国公主,不知是为日后弹压铺垫,还是眼下有利可图?
虽是泥菩萨过江,但楚棣忍不住,“公主宋侯下野多年,不问政事,百官公卿尽皆信服兄长,今又持虎符在手,兄长定能顺利登基。既然大局已定,如此行事,是否有咄咄逼人之嫌?”
楚棠越听,面色越阴沉,慢慢捏紧了拳头。
“殿下?”林华唤道。
楚棠不应声,约莫一弹指功夫,神色已恢复如常,语气平淡地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楚棣心道,太子并非冲动之人,而今却急吼吼的,不尊父亲遗命,欲作何为?当时想驳,但想不定,故选择闭嘴。
“大局已定,定在哪里?”楚棠像个考官,“一一说与我听。”
楚棣讪讪道:“定在前半句。”犹有不服。
楚棠轻轻一笑:“那你去公主府吧,看看府里是不是你想象中那般清净。”
“可是,”楚棣迟疑片刻,想着请命守灵,到底却说:“遵命。”起身与林华一道出宫,压力重重,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政治直觉并不迟钝,甚至能算敏锐,但太子做的三件事,每一件都让他出乎意料——面对奸臣、佞臣,挟其家人自然可行,但宋蔺效忠国家,对他亦是忠心耿耿,于情于理都不该受如此对待。
这种不明不白,像一股白烟,蒙蔽他的双眼。宦海沉浮,若无人指点迷津,那于政事上,当真是瞎子过河,摸不着边了。
“棣儿,”在楚棣起身后,楚棠终于开口:“你且在路上好好想想。你的话是实情、也有些道理,但太过依赖于旁人的心性品德,足见其险,而我们,是最不该冒险的人。”
“多谢兄长指点,小弟先行告退。”走了几步,楚棣忽然转身回去:“殿下可有下诏宋侯回京?”
“我暂未想定此事,你有成算?”
“没有,小弟告退。”
楚棠顿感欣慰,这么多年,他总算愿意为兄解忧了。
黑马沿街缓辔而行,这一路上,楚棣脑子里总冒出些怪念头,不着边际,却都指向太子——桩桩件件,简直要把他仅存的仁、义、礼、智、信都给揣测没了。
杂念恼人,在被它吞噬以前,楚棣已停在镇国公主府前,神魂归位,心思澄明。
照壁外停满香车宝马,装饰素净,堵得街道水泻不通,楚棣挤进府里,见廊下、院中,到处站着服色不一的官员,或焦急、或沉默、或高声、低声地讨论着,相同的是,他们都在等候公主召见。
直到楚棣走近,声音才越来越低,直至安静。
众人目光相接,异口同声道:“臣等参见二殿下。”
楚棣见状,腔子像被什么堵着,有些不快,故而没有应声。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父亲的高明之处,再一想太子之言,不禁两颊发烫。也是,来都来了,便硬着头皮进去,至内院花厅方停。
花厅方方正正,宽敞明亮,布置异常简洁,除几样绿植以外,只设两套紫光檀桌案座椅,案上置放玉瓶,插满初开的白山茶。
楚棣一落座,使女就端来几样小瓷碟,俱盛的素食,不仅有稀有干,还合他一惯的口味,鲜甜清淡。坐得实在饿了,便夹上两筷子,但悬着心,吃不好。抬头见使女眼熟,开口问道:
“姐姐慢走,姑祖母现在何处?”
“回殿下,公主在卧房养病呢。”
“怎会如此?”楚棣心知肚明,这多半是推辞,状似焦急道:“三叔昨夜在宫中病倒,至今未醒,怎么公主也......”
使女面色如常:“公主听闻陛下晏驾,病乃急火攻心所致,府内医官瞧过,并无大碍。”打量片刻,问道:“殿下可还有别的事情?”
“没有。”楚棣定定望向二门,忽然潸然泪下:“我只是想在姑祖母这里休息一刻。”
“殿下,”使女欲言又止。
“若是不能,那我这便告退。”楚棣作势起身。
使女忙把楚棣按下,“请殿下节哀。您别急,奴婢这就去回禀公主。”
楚棣拱手一礼:“多谢姐姐。”
一边等,一边吃,只是想到父亲此刻冷冰冰地躺在棺椁中,楚棣的眼泪就更关不住了,一阵一阵地,把两颊烫得生疼,心里也又闷又痛。
楚棣原是来做戏的,眼下戏未开场、观众未至,他便真情流露,哭得涕泗横流、昏天黑地了。
“不能哭。”楚棣一次一次抹泪,在心里告诉自己:“等一切尘埃落定,有的是时候哭。”
这时,那使女又来至花厅,安慰道:“殿下莫要哭了,叫公主看见会心疼呢。”
楚棣眼前一亮,猛然起身,“姑祖母愿意见我了?”
使女点头:“殿下请随奴婢来吧。”
竹林虚掩院门,廊下摆着一套紫光檀桌椅,镇国公主着一身素衫,不饰钗环,长发松松挽起,坐在廊下用膳。
楚棣立于在阶下,深深躬身一礼:“姑祖母金安。”
镇国公主眼皮子也不抬,只说:“棣儿,来,坐下陪我说话。”
楚棣走近了,方看清桌上另有一副碗筷,想是为他提前备下的,坐下关切道:“姑祖母,您身体好些了吗?”
镇国公主不太好——
楚繁年幼时,一直在她膝下承欢。每年春日夜游大明宫,必会亲手采下盛开的牡丹,不拘数量、颜色,送入府中,择一两朵簪在她的鬓边。末了,要说些孩子话:“姑姑,你真像一个皇后。”
她总是说:“姑姑是公主,不是皇后。”
“但内侍说牡丹是花王,后宫女子,只有皇后可以牡丹自比。”楚繁解释道:“姑姑是王女,也是女王,比做牡丹也无妨。”
她会笑盈盈地问:“等到将来,繁儿可会娶一位牡丹一样的女子?”
楚繁面孔一红,看着她,不可置否地点头。
无数个天真烂漫的时刻,织就她的回忆,因此,楚繁先是她最疼爱的侄子,然后才是大晋的皇帝。
是夜,钟声定格时,她自梦中醒来,心头像被生生剜去一块,只留下一个空洞模糊的缺口,在风雨中翻出血泪。
不知为何,那种错愕与悲痛并不长久,堪堪小半个时辰,她便分外安详地睡去,直至天明。
青年尾声,膝下双子年少横死,那痛彻心扉的无数个日夜,万幸有楚繁相伴,移情以做安慰。今朝圣人晏驾,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个中滋味,说不清,道不明,几乎要她的命。
这厢,冷不丁地看见楚棣,她却觉得、觉得,分明是年少的楚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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