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欣喜道:“繁儿,”拉住他的手,眸中泪光闪闪,“繁儿,你怎么在这里?”
楚棣吃了一惊,双目圆睁,忘记吭声。
女官忙上前,“公主,这是二殿下,不是陛下。”
楚棣满心惶恐:“姑祖母,我是棣儿呀!”
“棣儿?”镇国公主神情恍惚,手上力道渐小,失落道:“你是棣儿。”目光悄然移至别处,少顷恢复清明。
眼前这张青涩稚嫩的脸,渐渐叠上回忆里模糊的影子。
像有什么用?终究不是他呀。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接受侄子离世的事实。
“姑祖母,”楚棣哽咽着,说不出话。
“棣儿,你害怕?”
楚棣抬手用力一擦眼泪,不做声。
镇国公主问:“风闻太子患有手足之疾,目下可有良药能医?”
知道公主疼他,楚棣十分高兴,但一想到外院情形,心里就生出一番计较。故佝起身子,抬手抹泪:
“姑祖母不必担心,父亲去前给了孙儿一张药方,药性强劲,效力极好。不好的是,昨夜三叔入宫,太子旧疾复发,当时只以一味丸药压制,只恐效力不够,要是这几日发作起来,不知道要如何折腾、折腾到几时才算完。”
镇国公主却是轻轻一笑:“楚棠旧疾已入膏肓,那药可不好找。”
“姑祖母,心病还需心药医。您素来偏疼太子,何不为他寻一良方?根治此疾。”
“棣儿所言甚是。此事姑祖母确已筹谋许久,只缺一味药引。此药引一要无毒,二要他尽数相信。你知道他,满身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给的东西,他如何肯受用?”
楚棣闻言,心慢慢定了,一双眼红彤彤的,望定公主,下定决心后,肃然拱手道:“姑祖母若不嫌弃,孙儿愿意一试。”
镇国公主虽深居简出,但对朝政和太子极为了解——太子忌惮她已久,来日登基颁布新国策,不论从何处开刀,肯定的是,必有一刀落到她身上。
国人共知,太子为天赋之君,今已羽翼丰满,欲折其双翼,恐怕会两败俱伤,不得善终。臣工登门求见时,她想过,与其放手博未知的胜负,不如割肉保已知的荣华。
楚棣自告奋勇,欲做医治新君的良药,的确是好,但终究不妥。从中调停会收来权柄,他身份特殊,处境尴尬,要是轻易尝到甜头,恐怕就要移心改性了。
决计不可。
镇国公主温声道:“棣儿坐下。姑祖母且问你,可有良策?”
这份迟疑或者考验,楚棣能懂,故不弄玄虚,一抒胸中块垒:
“姑祖母为太宗爱女,少年时即才兼文武、胜于须眉,历经三朝,多年摄政,几番救国于水火,故受封镇国公主,虽已下野,但对庙堂仍存翻覆之力。今陛下晏驾,百官不安于于室,齐聚公主府中,太子何能安心?若因此两相猜疑,生出事端,国家何能安宁?父皇临终前告我‘一国衰败,常自血肉相残开始’,孙儿深以为然。今孙儿之所想,实不算良策,唯愿公主归祭,与新君面谈,若能为他主持登基大典,则更锦上添花。此所谓昭告天下,公主与新君,骨血相连,同心同德也!”
“哈哈哈......”镇国公主笑他年轻,但到底是欣慰的:
“姑祖母且告诉你,自你母后入主中宫,便对两府多加忌惮,太子耳濡目染,忌惮更甚。我虽历经三朝,但终究是一介妇人,纵然成事,也难以位列九五,百官在此关头入府拜见,实为个人前程担忧,并非真心归顺。”
“大晋以武立国,历经三百余年,先帝登基时,内有臣工疑心生乱,外有邦国欺他年幼,屡屡来犯,那时只能重用武将,以战事胜利振奋人心,安定内患,此来,国中方能推行文治,培养士人,以做制衡。如此便已很好。”
“四年前,太子监国,不循祖制,重文黜武,惹得行伍中怨声载道。今陛下崩逝,太子尚未登基,以军功立足的世族,安能不为祖上荣光博上一博?此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无关对我忠诚归顺。”
一番话鞭辟入里,如一阵清风,将楚棣眼前迷雾吹散了几分。
“姑祖母所言甚是,孙儿受教。”楚棣面有疑色,不好再劝公主,只能转开话题:
“眼下北方两个邻国交战,依孙儿愚见,三叔行军迅猛,颇有霸王之风,若能借此契机,在两三年内将两国吞并,以便将来大晋谋求天下不说,三叔此生功业也将因此登峰造极。然而,朝中行此文长武衰之策,对三叔多有不利,三叔却十分赞许,这是为何?”
镇国公主但觉以往看轻他了,摇头叹道“姑祖母竟不知我棣儿有此大志。”
“不是,”楚棣脸颊绯红,连忙亢声解释:“棣儿实不懂三叔所想。”
“听棣儿之言,仿佛宋蔺每战必胜,是他一人之功。然而,沙场征战真如此简单么?非也,非也!战功彪炳背后是将士浴血、战备齐全、后勤到位、前朝决策、百姓民心所共同铸就。先帝在位三十余年,文治不足富民,武功以战养战,不值得大肆歌功颂德。一则天下之大,掠之不尽;二则有道者居之。师出无名,何人信服?以不义之战掠夺他国土地城池,国难强,民难安,纵然九州列国揽于怀中,君王又有何意趣可言?依我看来,将来新君即位推行文治休兵罢战,大晋方能有锐意进取之日。一切一切,徐徐图之,切不可操之过急。”
楚棣没想到今日有此收获——公主不会接见百官,亦不存翻覆朝政之念。
“姑祖母一心为国,是孙儿狭隘了。”他兴奋道:“待孙儿回宫,必将今日所言原封不动转告太子,太子旧疾必愈!”
一桩事了,一桩事来,这满院官员如何处置?真真是一桩难题。父亲临终嘱托他拿回南衙,瞧着黜庙堂之武势在必行,若无军功在身,他在军中恐难有立锥之地,如何能取代宋蔺?前路漫漫也。
这时,女官自房中捧来一柄黑铁汉剑,放到桌上。驸马宋邯被驱逐离开长安时,早料到今日诸事,夫妇二人深谈过后,一致认为太子术治纯熟,主张于国有利,更有知人善用的大德,实为上才,不可轻言废黜。是下了死心保扶他上位的。
又说国家稳定,在君臣一心,因此叮嘱母子二人需得做到“贞静”二字。贞者,志节坚定,操守方正;静者,安定有序,求理义之必然。
这些年来,公主和宋蔺一直遵从他的意愿,处处避让以求安宁,只是太子促狭,抑或故意视之不见,终于到这地步,要她一个长辈低头言和,因为这是解开心结的最佳时机,也是最后时机。
院中一片寂静,镇国公主将汉剑推与楚棣,叮嘱道:“将此剑奉与新君。”
“姑祖母,这是......”楚棣接过放好,想起父亲临终之时,眼眶忽的红了,“孙儿有一事相求。”
“你说。”镇国公主应道。
“舅公与父亲亲如父子,”楚棣泪流不止,哽咽道:“孙儿恳请、恳请姑祖母让舅公回京归祭,父亲泉下有知,定能、定能心安。”
“什么?繁儿想见他舅舅?”镇国公主惊讶了。
楚棣吸了吸鼻子:“是,父亲弥留之际连问两遍‘舅舅为何不回长安’。”
过往恩怨闪过心间,镇国公主感慨万千,“昔日要赶他走,今日又要他回来,何苦来哉!”
楚棣猛地跪倒,“姑祖母,孙儿求您了。”
镇国公主叹息一声,向女官吩咐:“立刻修书一封,请驸马回京奔丧。”
女官道:“公主,九原距长安一千六百余里,驸马年事已高,若是星夜赶回,一路风尘,只怕于身心无益。”
“不管了,即刻修书送去。”
“是。”女官领命,退身而去。
“多谢姑祖母垂怜。”楚棣重重一磕,直到被人扶起,仍感慨道:“孙儿贸然登门,叨扰姑祖母了,原本只为传一句话,但与姑祖母一番对谈,胜过昔年苦读之功。正所谓‘朝闻道,夕可死矣’,真不枉此生了。好在孙儿年少,将来还可如姑祖母和三叔一般,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镇国公主审视着他,语调变得迟缓淡漠:
“棣儿,论政见权谋,你是中常;论品行心性,你远胜新君,有成大事的坚韧与仁德。若能潜心精研政务,将来必为大晋肱骨之臣。只是,你这一向不在朝中,为何认定新君之政气象不佳?”
楚棣一阵深思,却发现,说不清道不明,垂下脑袋:“孙儿心里很乱,不知该怎么说。”
镇国公主宽慰道:“棣儿,不要担心,你可如实告我。”
楚棣默然良久,再抬头,几乎有些愤慨:
“只有一点,我与楚棠一母同胞,他贵为一国太子,我却除了出生时的份例封赏,别的一概没有,我安能服气?”
听闻此言,镇国公主满心劝告全埋下去,若楚棣说出一番为国为民的道理,她会一一为他拆解,可这是孩子话呀!孩子是听不进劝告的。
故而,她只是深叹一气,没再言语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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