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行藏在我

茉莉兴奋而拘谨地跟在裴念元身后。

一夜不得好眠,加以不饮不食,茉莉没走几步,腹中便咕嘟咕嘟叫了起来,同时眼前发昏,脚步发虚,而且穿着那身单薄的表演服,被风一吹也有些发冷。更不消说昨夜没有地方活动筋骨了,此刻浑身上下都酸疼至极。

“好冷好饿好痛。”她抱紧双臂,在心里告诉自己,“等回宜春院就好了,姐姐一定急坏了。”

一路强撑着,她跟裴念元走至一道宫门前,抬眼一瞧,牌匾上书“尚宫局”三个字,院里宽敞明亮,十几间屋子环成三面,通常只有女官和宫人在这里进出。

推门进去,迎面就有眉目清秀的绿袍女官过来招呼:“裴大人,这位姑娘是?”几名宫人应声围来。

裴念元回头瞧一眼茉莉,介绍道:“这是宜春院的茉莉姑娘,昨天下午在御前献舞的。她叫白灵,这里的司记。”

“小茉莉,”白灵开心地拉起她的手,“你那剑舞让那波斯使者眼界大开,宫里都传开啦!你才多大啊,就这么厉害!”宫人们叽叽喳喳,尽是赞美。

茉莉颔首嗫嚅道:“我快十八了。”

见她害羞,裴念元开口解围:“灵儿,别贫嘴了,去给茉莉找些吃的来,再要一套换洗衣服。”

“好,我这就去。”白灵笑嘻嘻的,飘然而去。

茉莉着急道:“多谢灵儿姐姐。”然后怯生生垂下脑袋,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尽量降低了存在的痕迹。

其实,她好奇裴大人为何找她,想问清楚,却被宫人们的闲话吸引,聚精会神地听着,始终没有做声。

遣走宫人后,二人走进一间窗明几净的书房,一齐坐到轩窗下,茉莉环抱双臂取暖,一双眼十分活泛,扫过屋子的每一寸,每一角。

屋内陈设简洁雅致,没有瓶瓶罐罐、纱幔一类的装饰,轩窗下放一套红木八仙桌椅,大厅正中靠墙列着几排红木书柜,以陈列典籍,前方是一张书案,案上放着纸墨笔砚和几沓厚厚的文书、练过字的宣纸,当然,还有那罐棋。

这一路上,裴念元都没说几句话,茉莉心里打鼓不假,可是疲劳和饥饿让她没有精力再好奇了。

裴念元给她倒了一杯热茶,“茉莉,你可知道今日是谁托我找你?”

茉莉只是摇头:“不知道。”捧起热茶,先抿了两口,然后一饮而尽。

裴念元道:“是二殿下。”

茉莉心头微动:“他,二殿下找我做什么?”

“他听说你一夜未归,担心你。”裴念元打趣道。

“请大人转告殿下,茉莉在宫里一切都好,请殿下不必担心。”

“你不想亲自跟他说吗?”

茉莉没有回答。

国丧,意味着他失去了父亲,可是茉莉对父亲没有感情不说,反而厌之入骨,恨不能剔骨还父,死生不复相见。因此想象不出,失去父亲是什么况味。

她记得魏缨的教导,冷漠而克制地答:“我与殿下萍水相逢时,便已猜到,们有云泥之别。大人既问我,我便实心回答,想是想的,可是不能,也不好。”

裴念元出身世家,品行端正,无娇骄二气。十岁上,被破格选为如意公主玩伴,在宫里长大,因文武双全,倍受窦皇后赏识,故在如意及笄后,将她调至尚宫局任掌事女官,将来更有重任委托。

十几年来,她见过形形色色的女子,多有机心,不可告人,没有哪一个像茉莉这般坦诚直言。

她喜欢这个小姑娘。

“这有什么关系?你若想,我可以让你们见上一面。”

茉莉欣喜不已,却大摇其头:“不劳大人费心。”怕她多心,解释道:“我与殿下同在宫中,有缘自会相见。”

“寻常人若有此际遇,大多是求之不得要再见一面,毕竟这人与人的情份,就是一面一面见出来的。你这样的倒是少见。我看你说话做事颇有分寸,是个可用之人,你愿意到灵儿手下做掌记么?”

“什么?”茉莉以为自己没听清。

“你可愿到灵儿手下做个掌记?”裴念元实话说,“不比你做前头人体面,是个没品秩的活儿。”

“我很愿意。”

“但是?”

“但是,我入宫后才开始正经读书认字,恐怕做不得掌记。”

“那也好办,你且在宜春院中效力,明年初夏各宫选拔女官,届时我去找你。”

茉莉但觉奇怪,可一想到那把伞,就对她警惕不起来了。虽然不知她的话是真是假,或是试探,到底没忍住,问了一句:“他...还好吗?”

“不太好。”裴念元一声叹息,“你也以为他过得很好?”

“我知道他有点儿辛苦。”

“不止一点儿。”

“天家复杂,可惜我无法帮他。”

这时白灵推门而入,手中端着托盘,托盘里是一碗长生粥,一盘天花毕罗、一盆拌野菜和一碟小咸菜。因在孝期,没有任何解馋的肉食。径自放到桌上,自对着窗口坐下,很热情地招呼:

“小茉莉快来吃饭,攒点劲,将来要为国效力呢!”

“姐姐别笑我了。”茉莉害羞,不敢擅动。

白灵见状,把粥端到她面前:

“瞧你累的,脸色都发青了。吃吧,吃完姐姐带你洗漱休息去。”

“谢谢灵儿姐姐。”

茉莉一闻见饭菜香,简直要昏头了,越吃越不记得得体、矜持,如饕餮附体般,埋头猛喝,一边拿咸菜拌饭,吃得身上发热,满脸细汗,却没有发出半点不雅的声音,最后拿起一个天花毕罗慢慢地啃。

“慢点儿吃,当心噎着。”白灵没有耻笑她,只是好奇:“你这是饿了多久?”

“快一天一夜了。”茉莉腹中有食,精神就好了,看着眼前杯盘狼藉,颇不好意思地自嘲:“风卷残云,让姐姐见笑了。”

“这样吃饭才香呢。”白灵半身倚在桌上,拉起家常,“哎,小茉莉,你是哪里人?”

“蓝田县人。”茉莉边吃边说。

蓝田县百年来都有重兵驻扎,门第高下说不准的。白灵知晓她舞艺非凡,绝非一日之功,故猜想,她即便不生于官门,也该是富庶人家。

“噢,那咱们两家不远,我是长安县人。”白灵问:“那你家里做什么营生?”

“我阿娘是乡野农妇,阿耶好一些,在衙门里做师爷。”茉莉决定撒谎:“阿娘因无法忍受婆家欺凌,在我年幼时和离回乡了。”

欺凌是真,和离却是假。一个不得宠爱的妾室,孩子被抱走后,还有什么指望?没多久,便郁郁寡欢而死。撒谎和离,只是茉莉希望阿娘能做的。

阿娘下葬那日,一身布衣的阿舅站在账房前,揣着那十五两丧葬费,毅然走到二门上,对她父亲说:“大宅院里锦衣玉食,何以我家小妹下葬时瘦得皮包骨头?请大人细查,还我小妹一个公道。”

父亲傲立檐下,斜睨一眼,寒声道:“她是个不会享福的,怪什么大宅院。”便拂袖而去。

等父亲走远,茉莉才敢跑上去,怯生生地站在阿舅面前。那一天,阿舅抱着她,流下了屈辱的眼泪。

“茉莉啊茉莉,你要好好的。”

茉莉眼眶一红,抱紧阿舅,想跟他走,哪怕余生种田耕地,也认了。

阿舅哽咽道:“阿舅会为你阿娘报仇的。”背过身,抹了泪,旋身出门。

日复一日,茉莉长大了,终于从宅院中找到母亲离世的蛛丝马迹,可是她太懦弱,用那句“你要好好的”,逼令自己安于现状。直到父亲黑了心,要将她送给老头子做妾,她才决心出逃。

至于为母复仇,那是另一桩计较,应当要在她功成名就以后。

“你阿娘是个清醒人。”白灵若有所思,“那你是在阿耶家里长大?”

茉莉失落地点头,怕她再问,故而抢话:“姐姐家里做什么营生?”

“我阿耶啊,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士子,当年进士及第后任下州司马,累迁至大理寺丞,后来奉命审理‘宁王案’,得罪了东宫,便被贬为长安县令,至今升迁无望。”

“啊...”茉莉但觉尴尬,连忙找补:“长安县是京畿重地,也很不错。”

“那是自然。我阿耶刚正不阿,政令清严,衙门里捕快又没日没夜地巡街,县里相当太平。”白灵越说,越为老父骄傲。她一直相信,总有一天,老父会右迁长安受到重用。

白灵曾想“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可是太子要登基了,他不用,老父还学来做甚?

见她忽而神色低落,茉莉关切道:“姐姐,你怎么了?”

“没事儿,”白灵又笑起来:“要是有机会,我带你回家里玩儿。”

“那真是太好了。”

裴念元不动声色地看着,不说,不问,不叹,不笑,自言谈举止间,已经断定她在撒谎,因为她从开始就在竭力掩饰,到底年轻,遑论亲口提到,仅仅是听见白灵说起“阿耶”二字,那眼神和语气中的失望、艳羡便已不可忽视了,甚至有几个瞬间,是咬牙切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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