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今夜月明

内廷戒严这两天里,魏缨几次试图联系熟识的小黄门,以求递信出去托人寻找茉莉,都被侍卫挡了回来,万般无奈之下,只能选择等待。

直到茉莉回来,她那终日悬着的心才安然下来。

在热气氤氲的澡房里,茉莉坐在浴桶中,无比亢奋地将这两日奇遇向她一一说来,魏缨抱着更换衣物,轻声笑道:“看不出来,这新君很疼他的弟弟嘛。”

热水泡得浑身松快,茉莉靠住桶壁,闭起双眼,“姐姐如何见得?”

魏缨轻柔地为她梳理头发,有些哭笑不得:“二殿下真的笨吗?不见得,但新君直呼他为‘笨楚棣’,若非疼爱,倒是轻慢了?”

“绝不轻慢。”茉莉笃定地道,然后睁开眼,“我知道啦,就如姐姐对我这般,又爱又气,不由自己,是不是耶?”

魏缨莞尔一笑:“跑这一趟,倒是脸皮厚了,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姐姐不认也来不及了,此刻我已经心知肚明。”茉莉扬起下巴,颇为满足,因为离家以后,她得到了家的温暖。魏缨是个好姐姐,给她什么她也不换。

魏缨还在为她通发,边说变笑:“瞧瞧你这样子,要是有尾巴,可不翘上天了。”

“虽没尾巴,但我有嘴角,可以挂弓。”茉莉俏皮地笑。

“好,可以挂弓!”魏缨把裹身袍子拿来,忽然面泛愁容,“茉莉,裴大人叫你去尚宫局,你为何不应?”

“我不认得太多字,身居要职,心里虚发。”茉莉裹上袍子,盈盈笑道:“再说了,宜春院里有姐姐,我舍不得走。”

“我误你了。”魏缨沉吟不语。

“不是的,是我自己不愿意走。”

“那你可想过将来?”

“什么将来?”茉莉好像懂了,凑去低声问道:“难道姐姐想走?”

魏缨沉默,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看着她。茉莉擦干身子,穿好衣裙,披散长发,与魏缨一起回到房里,并排而座。

过了好半晌,魏缨才说:“在世人眼里,伶人只是观赏玩乐之物,我们虽在内廷,但也逃不开这条偏见。”

茉莉若有所思道:“在宜春院中的确委屈姐姐了。”在她心里,姐姐品貌一流,可做皇妃。昨夜,她虽不敢抬头看新君,可仅仅是听他发号施令,便已觉得气度超凡。正配姐姐这般妙人。

更何况,那新君也擅弹琵琶,若他们在一处,必有话可说。不至于像她和隋大哥,干巴巴的,说两句都嫌多。

“不是委屈我,是委屈了你。”魏缨想起当年在掖庭中受尽打骂屈辱的日子,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后来她为王山遥所救,应下他那差事,为的就是不再受人折辱。

苦苦等待,至今尚为一伶人,不知机会何在,而茉莉,明明有比她更好的路,却不走,她安能不哭?为自己,也为她。

“和姐姐一起,我不觉得委屈。”茉莉抱住她,安慰道:“姐姐别哭!”

“茉莉,在这宜春院中,如你这般一心跳舞吃口饭的,找不出几个。”

“既来之,则安之。我来到这里,不跳舞还能做什么?更何况,除了跳舞,我也不会别的。”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不记得了?你有此志向,就该去尚宫局,像裴大人那样做个不让须眉的女官。跳舞,自然也可做一生事业,但你只会跳,不会编,待到年华逝去,手软骨酥,当如何延续?”

茉莉有个优点,知错即改。略一思忖,也觉魏缨说得有理,当下保证道:“若有下次,我定一口答应。姐姐别哭了可好?”

魏缨笑而拭泪。闲话半晌,待她一头黑发干得差不多了,方整理床铺,让她躺下休息。

茉莉很快便沉沉入睡。魏缨坐在床沿,静静地注视她的睡颜,觉得自己又一次辜负了王山遥,原本,她可以借楚棣对茉莉的感激去接近新君,但茉莉的天真信任让她不忍,内疚占据了她的心头,轻手轻脚地掖好被角,便去廊下坐着看云彩了。

这时候,王山遥打马至承天门,下得马去,将包裹提住,就和早已在此等候的内侍扯闲篇。

新君连连驱使楚棣的主意就是他出的,没有楚棣从中斡旋,新君就要直面公主,一着不慎,就会露怯。

楚棣好,好在他是一件玻璃容器,人人都能看透,故不至防备。镇国公主宦海沉浮三十载,见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深知人心易变,最欣赏珍惜的,反而是能够一眼看透的心。而这份欣赏珍惜,便是她的一处弱点。

王山遥很清楚,楚棣是孩子脾气,暂时成不了气候,但就是这份心性,让他成为一种未知,只要差遣得当,几乎可以乱拳打死老师傅。

可就是一通乱拳,把公主打昏,换了宋邯上擂台。局势大改了,王山遥一时难有后手,只好奉命入宫,同新君共同商议对策。

正是傍晚,宫门下匙,宫内为先帝守灵的皇亲、臣子,三三两两地向外走去。宫道上,几名红袍官员聚在一处,正是愁眉不展之际,忽然眼前一亮,见得王山遥和内侍从容走来,立刻上去把他团团围住。

王山遥见势不妙,把包袱递给内侍,然后拱手一躬:“王曼见过各位大人。”

鹤发老者站定问道:“山遥可知目下...东宫可有应对之策?”

“晚辈实不知啊!实不相瞒,晚辈此来,只因内子在宫中守灵,命我给她送几件换洗衣物。”

“哎!”鹤发老者苦恼至极,“听闻一帮世族老臣聚在公主府一日有余,此危急时,东宫将百官拒之门外,莫非要将天下拱手相让了?”

“阁老慎言,东宫断不是软弱无能之辈。各位大人不必忧心至此。”

“此时不忧,难道等来日改天换日再忧?”

“晚辈素来敬仰阁老之忠心为国,不谋私利。今日听来,心中更加敬仰。稍后衣物送至,晚辈即去求见东宫,一有眉目,定当登门传讯。请阁老安心。”

王山遥试图脱身之际,两个宫人步履匆匆来至跟前,出言催促:“姑爷,您怎么还在这?姑娘在等呢,快些去吧。”

“急什么,我这就去。”王山遥回头告罪,“阁老勿见怪,回头晚辈一定登门拜访。”

听得鼓声将尽,又见王山遥为难,几名官员只得先放过他,向宫门而去,一路议论不休。

“你们几个都看见了吧?高娶不得!好端端一个世家探花郎,竟成丫头片子随叫随到的使唤小厮了。”

“说来,那位毕竟是东宫表妹,跋扈些也使得。”

“不识大体。普天之下尊贵者不独她一个,诸位可曾见如意公主如此?”

“天子幼女怎会如此言行无状?不要妄言。”

“惧内比赛,下官押王山遥一彩。”

闲言碎语,早就随风飘散在长安的官场之中,是为茶余饭后之笑谈,可王山遥不在乎,因为这些传闻能与他方便。

待得身后几名官员走出宫门,一行已经过两仪门,夜色深蓝,无月无星,黑暗中隐约传来的木鱼声,在空旷的宫城里打转,同烧过的纸钱味道一样,久久不散。

打发走两个宫人,王山遥站定片刻,整理好仪容,大步迈上台阶,走进甘露殿。

殿内,青龙寺的大和尚和小沙弥们正在诵经,新君楚棠和上将军宋蔺、千牛卫大将军崔平陆俱在偏殿中议事。

今夜要敲定军中调度,这不,还没开谈,黛黛就来捣乱了。楚棠瞧着有趣,索性就看着等王山遥来,待军事敲定,再详谈如何让世族老臣的联盟瓦解冰消。这事,可拖不得了。

有他在场,宋蔺总是不大自在,原因有二:一来他是宋蔺妻子汤蕴的表哥;二来他们政见相左,曾有旧怨,幸而已经解开。更好的是,他们都身居要职,但是一文一武,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王山遥走进去,一眼就看见崔平陆捏着黛黛半边脸颊,状似质问:“你应该叫我什么?”

黛黛嬉笑道:“崔骧!”

这时,楚棠看见王山遥到来,笑道:“山遥此来可是遇上拦路虎了?”

“陛下别说笑了。”王山遥朝楚棠深深一揖,然后对二人拱手,“二位将军来得真早。”

宋蔺和崔平陆一并拱手回礼。

黛黛这才挣脱桎梏,扑到王山遥身上:“舅舅,崔骧掐我的脸。”

“暄儿也在呀!”王山遥佯作惊讶,顺势将她抱起:“暄儿可知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让你父亲揍他,岂不更好?”

“父亲母亲都不管他,舅舅可帮帮我吧。”

“好!暄儿去找阿娘,舅舅这就帮你。”

王山遥满脸笑意,把黛黛撵出殿去,好说正事。

殿中扑着一张一丈长、半丈见方的绛红地毯,毯上摆一张本色矮脚长案并三个暄软的座垫,宋蔺和崔平陆并左侧跪坐,上首是一张紫檀无脚圈椅,楚棠软洋洋地歪着,笑吟吟地:“山遥晚来,必是途中有事。来,入座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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