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儿的心事藏不住,当即被看了个透。
楚棣心中一动,揶揄道:“那青龙寺的大和尚此刻就在宫中,等今日事了,二哥也去同他们学学诵经祈福,祛祛这满身俗气。”说罢,端起热茶喝了一口。
如意却不依,生怕那超凡绝逸的师兄被看坏了。
“棣哥哥,你要敢去,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那你就不理我吧!”
众人大笑不止,如意跑到镇国公主身边,娇声道:“姑祖母,你看棣哥哥多讨厌呢!”
未及镇国公主开口,内侍入内传话,世族老臣已至殿外。一众起身走到外殿,在梓宫前站定,世族老臣则分列在殿门的左右两边。
原本嘈杂的大殿顷刻间静得落针可闻,世族以宰相裴琰为尊,太常寺卿郑渊为实际领袖,其高足尚书左仆射谢佐为联络中枢,自圣人驾崩便四处奔走,将定居长安的世族都聚集起来,图谋功勋爵位,甚至皇位。
东宫羽翼未丰时,世族中就多有子弟投诚。一开始,君臣所求相同,齐心协力,其乐融融,后来圣人病重,东宫大行监国之责,毫不掩饰地着手改革旧制,便与世族离心了。
自那时起,以裴琰为尊的世族就开始酝酿今日之变,可叹圣人子嗣单薄,一生心血尽付与东宫,一时之间,世族竟找不到能力上佳而好军务的主君,因此错过了夺嫡的最佳时机。
待到东宫羽翼丰满,世族才幡然醒悟,将目光对准镇国公主。血脉上,公主是太宗爱女,在武德殿中长大成人,虽未受封太子,但一向有太子之尊;能力上,公主执政三十载,文治武功均属上乘,在朝中毫无异议;私心上,驸马和世子都是当世名将,擅军务,一生奉献军中,自然而然,公主即位不会再行军制改革。
并且国史记载:太宗病入肺腑,未立储,召皇叔胜密谈,其时感慨:“天生我女,文治武功皆远胜须眉。朕去了,为大晋立一女帝何如?”
皇叔胜思虑良久,肃然答曰:“原已开府成亲,入宋氏宗祠,若无子嗣,胜自当赞同,来日倾心辅佐,共襄盛世。今原育有一子,驸马宋邯野心勃勃,不容小觑。故胜以为,不可冒险,当立嫡长为安。”
太宗听从皇叔胜建议,在诸般考虑后,将最仁懦的皇五子昭立为太子,并许爱女参赞国政,赠随身长剑,以彰显威权。
昭登基为帝,外戚与宰相强势,争权夺利,事事贬低教训,故昭将政务悉数假手于公主,公主联合皇叔胜,先将外戚架空、而后清洗,对宰相逐步蚕食,最后流放驱逐。
自那时起,楚晋老臣中多有人将公主视为主君,他们心底有共同的声音:男君不行,拥立女主。
最令世族欣喜的是,如今公主年事已高,登基后不会执政太久。而那段时间,足够世族挑选下任君主,待公主百年,将宋氏一族赶尽杀绝,再拥立楚氏新君即位,便可延续楚晋世世代代的荣耀。
可惜已经晚了。
自世族老臣齐聚公主府开始,镇国公主就深知自己又有机会登上帝位,但她清醒着,没有被至高无上的权力冲昏头脑,也没有听之任之被推到台前。
说好听些,她已知天命不在,即便登基为帝,留给她为后人铺路的时间也不多了。楚晋老臣是狭隘的,他们对楚姓有深入骨血的拥戴,宋蔺身体里流着她的血、跳着她的心,可是他姓宋,哪怕改为楚姓,也难逃将来被篡权砍头的命运。
她不会也不能,因为一个宋蔺,将世族老臣诛杀殆尽,因世族才是楚晋一朝的根本,可以松土剪枝,但绝不能连根拔起,除非,想灭国了。
说难听些,她的心气散了。她这一生金尊玉贵,权势滔天,原以为此生都将平安地在宦海沉浮,可是头生的两个儿子横死沙场,给了她致命的一击,将近不惑之年才意外生下宋蔺。这孩子不像家里的任何人,他心窍未开,不通人情,入朝为官都极勉强,何谈为帝?
她早已想开了,爱子要爱生命幽微处,不寄厚望,愚鲁何妨?无灾无病直至终老,便是最好最妙的一生。
甘露殿已寂静多时,看样子,世族老臣们都已经知道,公主不会和他们站在一起,但他们绝不死心,因为在新君即位以前,庙堂权力是最容易倾覆的。
目下,他们能够借题发挥的只有三点:
其一,陛下驾崩时,身边只有楚棠楚棣和窦皇后,这一家子,如何证明没有弑君?
其二,新君即位,当由哪些大臣担任辅佐之责?无凭无据,难不成少主一面当国。
其三,改革军制要削爵贬斥收回封地否?
果真都有应对之策,他们尽心辅佐也不无不可。
躁动与不安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众人的心都高高悬起,等待着有谁能打破这种沉默,好让他们可以放声讨论。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甲胄和兵器碰撞的脆响,不过片刻,全副武装的龙武军便将甘露殿控制起来,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世族老臣们讶异不已,现任龙武军大将军正是裴氏子弟,如何会做此举?故而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宰相裴琰。
殿中更静了,久不等将领入殿回话。
见势不妙,太常寺卿郑渊悄然挪到裴琰身边,耳语道:“裴公,这是何意啊?”
宰相裴琰已是耄耋之年,清瘦矍铄,须发皆已全白,是世家河东裴氏第一人,历经三朝,深得器重,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族中子弟尽皆芝兰玉树,尚宫局裴念元,正是他的小孙女。
今日他站在此处,并非实心与新君为难,而是皇帝驾崩前后的两件事,让他感到失落和不快:一则,皇帝驾崩前,不曾宣召他入宫陪伴。二则,是皇帝驾崩后,太子不请他入宫密谈。
这让他似乎落到与其他官员一样的境地。
进入庙堂以前,裴琰已是当世知名大儒,四处讲学,颇有名望。一次他在崇文馆与诸家学子论道,遇太宗微服私访,深受其治世观点触动,当即命其入阁,不久拜为宰相,深受礼遇,直至今日。
何曾受过这般冷落?
正叹着人走茶凉,郑谢二人便上门游说,起初,裴琰想明哲保身,可是经过一番对新政的梳理,他发现里面有好几条削弱世族的条陈,一旦实施,会让裴氏向下滑落,这是他绝不能容忍的。
如此一来,早有苗头的种种担忧迅速放大,他下定决心要给东宫吃个挂落,但也绝不大打明牌。
此刻,他虽与郑渊有相同的困惑,却不露声色地,淡然一问:“太常卿与东宫素有往来,不知这是何意?”
这一问,既有不满又有反击。太常寺卿品秩虽高,但是个清闲位置,等闲不钻营投机,恐怕一身本事终身难以施展。若非郑渊投靠东宫不成,大抵不会站在这里。
郑渊发问,完全是出于事态发展超乎意料,毫无质问质疑。可是裴琰却实实在在是在下他的面子,这让他感到委屈,碍于情面,只得悻悻拱手告罪。
这时卢绾进殿复命,世族老臣们见状,纷纷省过神来,闹闹哄哄地,但都明白了,是他、只有他,可以凭借先父卢羲的威望,越过裴大将军去调动龙武军。
尚书仆射谢佐立刻凑过去,拱手请教:“恩师,大将军恐有不测,我们眼下该当如何?”
裴琰一张老脸沟沟壑壑,登时涨得通红,但见他有怒而开口的意思,众人迅速聚去,都存了满腹疑问,大多为“公主为何拥立东宫”、“世族是否还要争取公主”云云。
眼下公主就站在这里,当面争取自是不能,故只好等裴琰这位资历极深的老臣先起头,再同声相应。
不料裴琰思忖片刻,神色已恢复如常,并不回答郑渊的问题,只拱手高声道:“陛下驾崩,东宫即位名正言顺,诸位连日所疑,无非公主如何如何。此刻公主就在眼前,我等听从公主号令,不要多言。”
此言老道,前一句公主,后一句公主,瞬间将焦点转移到公主身上,还有谁会关注他做了什么?
楚棠楚棣明知是挑拨,却都不由自主地望向公主,不过片刻又收回目光,只是,看似一致,二人心中所想却大不一样。
公主宋邯那头,自然知道楚棠疑心深重,但听裴琰这么说,便料定他没下定决心要反,反而松一口气。
世族纷纷高声呼应:“裴相所言极是,我等听从公主号令。”既已立起靶子,就都明枪暗箭地朝靶心射去。
“新君登基大典该由公主主持。”
“公主当重回庙堂,辅佐新君,以观新政发展。”
“对!新君当如先帝一般,与公主共理国政。”
卢绾一摆手,龙武军士便以长枪击地,以震慑世族,但却不奏效。堪堪安静片刻,一众又热火朝天地“拥戴”公主,实际上,字字句句都在挑拨公主与新君,露骨地要将他们逼上绝路,直到无法共存。
公主沉默良久,忽地肃声道:“静。”
话音未落,殿内已无声。
少顷,公主喝令:“文武百官列位站定,恭请新君即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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