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面表态,犹如晴天霹雳,骤然间将满殿世族元老劈了个面色焦黄,一众怔住片刻,而后左顾右盼,眼神相交,再一齐垂下脑袋,挪动灌铅的双腿,列位站定。
内侍总管景深自内殿走来,身后随一队手捧镀金托盘的年轻内侍,在大殿正中站定,他自托盘中拿起圣旨,高声宣读:
“皇太子棠,因朕梦日而生,孝惟德本,识冠生民,智韫机深。熟达机务,凡军政百事,深肖朕躬,群公卿士,讴颂有加。
夫治国安邦,应从法度,上行下效,勿有疑滞。政制变革,应适天道,随事改易,利在富国强兵,安定民生。
式固宗祧,今传皇帝位於棠,着即柩前册授。公卿百官,庶民百姓,宜悉祗奉,以称朕意。
布告天下,咸使知闻。”
在遗诏未宣以前,世族老臣对于即将到来的新君和改革,尚能自欺地保有一种天真的期待,但就在此时此刻,这种期待被最后一道冰冷的君命打碎。
先帝没有赐予任何老臣辅佐之权,这意味着,新君可以随时随意结束他们的政治生命,兢兢业业几十载,只为王朝兴盛,到头来,仍如旧时所言“一朝天子一朝臣”,就将他们抛弃在旧时代。
谁都明白,在特殊时期,谁令人心归顺,谁能号令千军,二中只需得一,就可成为天下之主。
镇国公主,这个二者皆有的人,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此刻,她站在众人之中,尽管手无寸铁,老态龙钟,但奇怪的是,就连满身寒光的龙武军,也比不上她满含智慧与悲悯的目光更令人生畏。
阴谋被一举击溃,悲痛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再一想,不敬之罪、离间之罪,一并犯下,世族老臣们想来想去,只好庆幸法不责众,毕竟罢官贬黜总比掉脑袋要强。
众人但凭本能,三三两两地伏跪在地,同时山呼:“恭迎新君即位!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经此一变,裴琰意识到,自己的政治生命已经走到尽头,故而决定,待先帝入陵便辞官归隐,以保族中子弟上进之路。
他深知,自己的政治理想永远不能亲自实现了,但幸运的是,他有一个继承人——他的小孙女小九,器质冲远,内圆外方,深得新君与窦太后青睐。私下不少同僚都曾夸赞,小九若为男子,当是入阁拜相的好苗子。
裴琰听见,往往一笑置之,因为他清楚:权力场中能者居之,性别的沟壑可以用能力填平。而他有信心,假以时日,小九的能力足以打破世俗的偏见。
故而,他产生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念头:他要以毕生精力,为大晋培养一名女宰相。
忽闻太常寺卿郑渊高喊:“镇国公主拥立新君,当与新君共治天下!”离间之心犹未死也。
世族老臣皆望向裴琰,见其面如土色,心如死灰,都不敢高声呼应,于是那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种幽深的不安和恐惧,在殿中环绕,渐渐地,将所有人吞噬。
就这一句,让宋邯受不了,顺手从最近的龙武卫腰间抽出长剑,怒而大喝:“郑渊何以挑拨离间!公主既拥立新君,又岂有觊觎天下之心?再敢出言不逊,休怪宋邯手中汉剑饮血!”
殿中登时鸦雀无声。
在开口以前,太常寺卿郑渊已经想过,哪怕宋邯发怒,只要不指名道姓,他就可以装傻充愣到底。
可谁知道,宋邯竟挑明了!郑渊毫不怀疑,此时哪怕再多辩白一句,他都会血溅当场。
世族老臣们见状,同心地沉默了,同时放下对公主和新君的挑拨。
他们心知肚明,楚原此生作为帝国公主的骄傲,皆来自世族发自本心的供奉,因此,她生气归生气,决然不会屠戮世族老臣。
宋邯不一样,他出身陇西小世族,本是殿前值守的千牛卫,得益于一副好皮囊,尚公主,再经外戚上位。
年轻时,世族老臣对他多有轻慢,讥讽他是小白脸、老兵头。后来他建功立业,出将入相,剑履上殿,世族仍与他几多摩擦。谁也不服谁。
多年恩怨深似海,今日,他们终于让宋邯找到机会,可以毫无顾忌地拔剑相向。任谁都能想到,若有人再敢非礼公主半句,他定会大开杀戒,以公报私。
地上有人轻轻啐了一声,为避□□血,郑渊把身子伏得更低了,“臣思虑不周,请公主责罚。”
镇国公主镇定自若,丝毫不为这插曲分心,单是摆了摆手。而后景深高声道:“新君册授,始!”
随着喊声,镇国公主转身回到梓宫前,拿起内侍托盘中的柳枝,沾了清水,朝一身孝服的楚棠头顶心轻轻一洒,以充作净化,两名内侍随即为他披上龙袍,系上蹀躞,挂好玉佩,再由公主亲手为他戴上冕旒,冠带仪式就此完成。
殿中众人再次山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二帘白珠微颤,隐匿起珠帘后锐利的目光,这让楚棠感到安全,故一反常态,很好气地说:“诸位爱卿免礼。”
待众人起身站定,他又平静坚定地道:“诸位大臣,父皇因沉疴宿疾骤然崩逝,未及申明身后之事便传位于棠,世族老臣不安,皆起于整顿军制,今朕申明朝野:其一,依循周礼,军国大事,不可停阙,故属纩之后,七日便殡,由太常寺卿郑渊和祠部侍郎王诗博主持国丧。其二,阁员守孝三日便出,各司其职,寻常闲务,任之有司。其三,皇二子棣忠心辅国,今封为襄王,开府建衙,满孝除灵即入蓝田大营,由上将军宋蔺自行安排。”
万幸没有任何关于新政的消息,世族老臣们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但是敏锐的几个还是发现了,向来游心恬淡的二皇子棣,即将进入庙堂,成为新君的左膀右臂。
“襄”字主辅佐之意,再加以“棠棣同馨”,就更加让人笃定,新君对他寄予厚望。
他虽无功业在身,但自身的风猷昭茂是无论如何伪装不了的,那心思活泛些的,已在考虑如何让自家闺女或妹妹入襄王府、做襄王妃了。
楚棣但觉受宠若惊,没想到他会如此迅速地兑现承诺,连忙跪下,高呼:“臣谢主隆恩!”
细想之下,才明白自己只是一颗喂给世族的定心丸,立他为王及送入军营,表示世族利益仍然受到维护,以此减少掌权的阻力。
楚棠示意免礼,同时经过他,走到裴琰面前,十分恭敬有礼:“裴相年迈,朝中事务繁杂,桩桩件件皆要裴相过目经手,楚棠实在不忍心,故而暂未授以事务,请勿介怀。”
裴琰闻言,非但没有垮脸,反而因正中下怀而感到轻松,立刻躬身谢礼:“老臣深谢陛下-体谅。”
楚棠惊讶道:“裴相免礼。朕意,国丧期间,再有不安于室者,三品以下,裴相可便宜行事。”
天子守丧,不过二十七日。可就是这短短的二十七日,让裴琰感到窝心,几乎老泪纵横,颤声道:“老臣领旨。”
世族老臣们接连失去两根主心骨,登时都清醒过来,新君刻薄,趁他眼下愿意安抚退让,他们也该见好就收,找到退路,免得再闹下去祸福难料。
自楚棠监国以来,朝臣多评价他:君猷上佳,私德不修。这让他感到可笑,为人君者,私事亦是公事,如何能做到公私分明?
譬如说,他娶妻,本是彻彻底底的私事,可是他的妻,要先做太子妃、后做国母,一举一动都受到百官公卿审视,这便意味着,他的婚姻其实是一桩公事,既是公事,就不能依个人喜好而定。
十**岁,正是他荒唐不羁的时候,深陷于政治漩涡和一种莫名的单恋情绪,终日惶恐,失眠多梦。那时,父亲的病症开始显现,为稳固东宫之位,他与卢绾千挑万选,费劲心机,终能博得博陵崔氏女一笑,心甘情愿为太子妃。
尽管他是太子,但他一直都承认,这桩婚事令他终身受益。
在他心里“公私”的边界,是在这件事上打破的——在婚后的相处中,他爱上了崔成碧。这是他此生为止最大的幸运。
尝得“公私不分”的甜头后,他再不肯以私心思考了。
如今日这般,要是依他的私心,那就该血洗甘露殿,但他制住了私心,通过对楚棣、裴琰、郑渊的任命,暂时安定世族,这是他以“公心”考虑得到的,最温和恰当的处理方式。
他爱他的父亲,但他也曾无数次想象自己的登基仪式,该是多么庄严盛大——文武百官将在太极殿内对他叩首称臣,口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直到钟声停止。
总是天不遂人愿,想象当中的场景没有出现,反是这场简单到潦草的仪式,让满殿臣工匍匐在他脚下,给予他一位帝王应得的尊重。
他兴奋极了,也累极了。环顾四周,见始终没人开口议事,连问都不问,就说:“散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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