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已至上元,长安城内暂闭宵禁,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夜不闭户,街道上衣香鬓影,人影憧憧,坊市两边陈列各式花灯,待到入夜,这座繁华都城的灯烛,会将素色燃尽,使其在漫天萤煌中涅槃。
茉莉魏缨出宫采买,朱雀大街寥寥逛过,径投崇仁坊润笔市场去,是魏缨许了她的,写新字体时,送她两支新笔。
小厮追赶茉莉,至长安城已有月余,起先在城中遍寻不到,上回忽然撞见,便留心跟着,在杏花楼被那胡人乐师绕丢了,今日再度撞见,赶忙一人回客栈报与管事妈妈,另两人远远跟着。
且说润笔市场内,共有大小不一二三十家书肆,各式文房四宝紧俏书笺都有,直教人眼花缭乱。因来买笔,时间不紧,见各家书肆噱头不一,二人便缓缓逛去。
两个小厮看了,不意打草惊蛇,就不近不远、不紧不慢地跟着,直到管事妈妈那头传话,命今日定要将茉莉抓住,方商议道:“三娘身边那美人,温婉动人,像是大户人家小姐,幸而没带仆从。等刘妈妈派人来,咱们上去寻一场闹,让她们趁机把三娘带走便罢。”
另一个应道:“好,咱们别得罪了人,否则回去吃不了兜着走。”商量已定,只等时机。
茉莉与魏缨在书肆中,看笔至痴迷,半晌没有出来。
两个婆子一到,那小厮说出计划,不自在地朝书肆里去,见茉莉蹲在外室看笔,十分专心,魏缨在内室读书,二人不在一处,便鬼鬼祟祟地站过去,一人一边,将门口视线死死挡住。
一个垂髫小儿走到茉莉身边,笑嘻嘻地:“姐姐,外头有人找。”
茉莉心里忌疑,只是问:“找我?那人什么模样?”
小儿答:“是个胡人。”
茉莉听了,更加起疑,她认识的胡人只鹭起一个,听说今晚他要入宫为新君献艺,要找她,自己过来就是,何必叫这小孩传话。当下从荷包里摸出两枚铜钱,给那孩子:“拿去买个花灯玩儿。”摸摸头道:“去吧。”
孩子闻言便走,茉莉躲到窗后,视线寻着那孩子,却在拐角处不见了。
茉莉犯难,决定去寻魏缨,恰在此时,有人自身后拍她肩头,一回头,正是家中那两个蛮横的胖瘦婆子。
婆子猛地凑近,一左一右挟住茉莉,待要喊,那胖婆子低声道:“姑娘莫喊,否则两个小厮伤着里头那姑娘就不好了。”
茉莉怕魏缨受害,只得咬住牙关,柜面后整理新书的掌柜抬眼一瞧,见被二人近乎拖行,带了出去,不禁起疑,但见她并不叫喊,便继续埋头做事。
那胖瘦婆子边走边说:“三娘叫老爷夫人好找啊。”口里越说,手上劲道越大,抓得茉莉双臂生疼。
茉莉挣扎喝道:“你们想做什么?放开我!”
转进一处小巷,胖瘦婆子放开手脚,将茉莉逼到墙角,取出随身带来的布缎,双手双脚绑紧。片刻后,那两个小厮牵来一辆马车,婆子用布把她嘴里塞得死死,扔上车去。
车中,茉莉倒在地上,浑身生疼,胖瘦婆子一人一边,兀自讥讽道:
“真真是个蠢物,同她那下贱小娘一样。”
“跑,你怎么不跑了?”
一人踢她一脚,疼倒不要紧,可是对小娘那份侮辱,让她眼泪淌进鬓角里。这回被抓回去,不知下场如何,要是父亲执意将她送京兆尹做妾,那这一生,便毁得彻彻底底。
好容易逃出生天,日子渐渐好了起来,却不想,又被这双罪恶的手拉回深渊。茉莉生出死志,可理智提醒着她,万万不能像阿娘那样,满怀绝望地,在屈辱中死去。
该死的人从来不是她!
她下了死心,总有一日,要让这对豺狼付出代价!要让所有欺辱过她们母女的人,付出代价!
*
*
书肆里,魏缨选定几本字帖,都是茉莉合用的,站在柜面结账,却四处瞧不见人,只得问那掌柜:“先生,你可有瞧见方才在这儿挑笔的姑娘?”
“见着了,”掌柜放下书,“两个婆子带她朝西边去了。”
“多谢。”魏缨但觉不对,“那两个婆子长什么样儿?”
“一胖一瘦,中等个子,长得凶神恶煞,架着她就去了。”
魏缨慌忙结了账,抱字帖跑出门去,站在长街之上,忽然没了主意——想找楚棣帮忙,可今夜宫中有大宴,他是亲王,必脱不开身。想来想去,魏缨决定去敲王府的门,只是,听说王夫人难缠,心里登时灰了大半。
不管了,哪怕被撕烂这张面皮,也得先救茉莉。
走过数街,魏缨至王府门前,门子瞧见她,惊为天人,忙起身问道:“姑娘可有拜帖?”
魏缨只是摇头:“没有拜帖,”取一锭银子递去,“请小哥转告官人,阿缨有急事找他。”
“多谢姑娘。”门子把银锭收进袖中,一骨碌进门,拿在口中咬了一口,奔去传话。
不过一时半刻,王山遥便一人从角门出来,先打发了两个门子,四下里看过,没有耳目,这才开口问:“你怎么来了?”吓他一跳,以为圣人微服出巡。
魏缨怯怯的,走上前,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央求道:“求官人援手,救我那苦命的妹妹。”
王山遥问:“你肯定她被家人掳走了?”
魏缨点头道:“上回出宫,我们便觉身后有人,却不知是谁。今日事发,想来是京兆府尹不肯放过,故而她家中派人来拿了。”
王山遥虽是天子近臣,但京兆府尹,毕竟资历更老、手段更高明,那内宅私隐,岂是他这后生可以置喙的。想罢,也不想耽误茉莉,便对魏缨道:“何不请襄王出手相助?”
恰才说完一句,只见魏缨已经红了脸,低声道:“奴婢人微言轻,见不到襄王。”
王山遥道:“我正陪夫人挑选赴宴衣裙,看得眼花,恰好你来,何不帮忙选出一件,若她欢喜了,帮你传句话,更十分好了。”顺势邀魏缨入府。
刚走到院里,见得回廊下站定几个女使,瞧见他俩,便急急慌慌的,忽而自月门后传来一道女声:“郎君,是表哥来了?”她口中的表哥,是当今天子。
魏缨一听,心猛地悬起,做贼似屏住呼吸,只见月门里站定一个美人,头顶义髻高高堆起,婉转处,缀两串珍珠,发间簪几朵金铜杂花花钿。披一领黑狐裘,穿一袭紫浮光锦团花齐胸破裙,系一条朱红宫绦,穿软罗紫绣鞋,手中握一个铜錾花瓜棱手炉。
那美人生的晶莹如玉,质艳如虹,骨肉匀亭身材,二十四五年纪,上前来,口中问道:“郎君,这位姑娘是谁?”
魏缨知道这是王山遥妻子陶缙。
原来王山遥专一爱美人,曾因此拒绝先帝指婚,直到三十岁,入窦府赴宴,在后院遇得陶缙,为其美貌倾倒。恰好窦阁老本意如此,发觉二人互生情愫后,火速定下婚约。
那陶缙自幼丧父,与母亲回到母家,娇生惯养长大,随心所欲,常常言行无状,外人私下称她草包美人,瞧在王山遥眼里,却无比可爱。
娘子发问,王山遥自是为二人引荐:“阿缙,这是我昔日在掖庭救下的那位姑娘,叫做魏缨。这是内子,陶缙。”
魏缨正当桃李,韶颜稚齿,亦有国色,但在陶缙跟前,自觉矮上一截,因那备受疼爱的姿态,让她自惭形秽。
陶缙想她年轻胆小,好意赞道:“早听郎君说起过魏缨姑娘,今日得见,果真有花树堆雪,明月春晓之貌,榴花花神实至名归呀!”
魏缨忙盈盈一礼:“夫人羞煞奴婢了。”
王山遥怕陶缙事后多想,一壁将引二人进入内宅,一壁说:“阿缙,裙子选好了么?若没好,让魏缨姑娘帮你挑,恰好她也有桩事,须得你张嘴才行。”
“我能帮上什么忙?”陶缙自管迁延日子,从不过问窗外之事,今日竟有人求到跟前,不由目瞪口呆。
魏缨本就心焦,自打见了她,更是没撩没乱,闷闷不乐,跟在二人身后。忽被点了名,整肃神色道:“夫人容禀,奴婢有个妹妹,名唤茉莉,与襄王殿下有过几面之缘,今日我们出宫采买,妹妹无端失踪,奴婢实是走投无路才求到府上。”
话到此处,陶缙大体明白了,“你的意思,要我将这事告诉楚棣?”
魏缨点头:“为今之计,只有如此。”
陶缙道:“有何难哉!只怕你妹妹遇到拍花子的,今日上元,长安城鱼龙混杂,楚棣手无权柄,想必无计可施。我寻思,郎君倒不如直截了当,引她与表哥一见。”
王山遥心里直叹气,嘴上却说:“阿缙,圣人日理万机,哪有心思关心她的妹妹。”
陶缙不以为意,边走边说:“自表哥登基,不知怎么就变得凶巴巴的,也不近女色了,魏姑娘花容月貌,说不准表哥一见就会爱上她的。你们本是一丘之貉,难道不懂我的意思?”
王山遥听了,摇头苦笑:“娘子说的不错,法子也好,只是圣人失怙之痛未过,魏姑娘再美,也入不得眼,进不得宫。”实则已惊出一身冷汗。
他知道,终有一日,陶缙会跌在这张没遮拦的嘴上。
陶缙专横跋扈,听不得半点儿逆言,成婚以后,王山遥虽极少采纳她的建议,但从不会直接反驳。这让她很受用。别过脸,努努嘴道:“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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