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早朝

不多时,人皆散尽,只见一名青袍男子走到茉莉面前,深深躬身一礼:“在下起居郎叶璨,往后能与姑娘共事,实是三生有幸。”

这叶璨正值而立,学问扎实,考明经科入仕,四年来,一直在门下省任录事,年初右迁起居郎,前途如其名字一般,光明灿烂。性情温和,平素从不与人争执,因此外号叫做“和合家”。

众人为难茉莉,他并未参与其中,只是站在后头,好奇这小女郎出身寒微,何能不经考核便入朝入官,并且直升六品。他的人生若有此等际遇,岂不是好?

茉莉瞧他沈腰潘鬓,风姿俊逸,当是一号风流人物,当下拱手还礼:“茉莉初来乍到,请叶郎中多多指教。”

“好说好说。”叶璨点头微笑,上前道:“单郎中刚刚上任,还未领官袍吧?时辰还早,你随我来。”

茉莉跟着叶璨穿过长廊,来到一处宽阔大殿,殿中正坐一名矮胖的中年官员,慈眉善目,满脸无聊,手边放一本花名册。见茉莉进门,便即起身问:“你是新任起居郎元氏、讳茉莉的?”

“不,”茉莉纠正道:“我姓单,单茉莉。”

中年官员见怪不怪,淡淡道:“出示照身贴,本官为你更正姓氏。”

茉莉从怀里摸出新的照身贴,递过去,中年官员翻开,仔细核对过后,提笔在名册上一勾,说道:“成了。这是你的官服,织染署连夜赶制的,你现在回去试试,哪不合适退回去改。”

茉莉双手接过,躬身道:“多谢监管。”

“你初来乍到,七日内需跟随叶璨入殿上值,同步书面记录,待下值后再拿出文本对照、纠正。七日后将记录交与本官,合格即可排班上值。”

“多谢监管,下官告退。”当下茉莉回到位于紫兰亭的住所,换上精工细绣的墨绿官袍,束紧满头青丝,戴上软幞头,怀里抱着笔墨纸砚,推门出去。

叶璨见了,眼前一亮,赞道:“真像个饱读诗书的美少年。”

“叶郎中过誉了,咱们走吧。”茉莉羞赧地埋下头,抬手扶了扶帽檐。

一径来至太极殿上,二人具纸笔立于左边螭头下,茉莉不近不远地站在叶璨身后。

不过多时,百官入殿站定,听得内侍总管高声一喊,就见楚棠头戴冠冕,着一身群青黑红团花弁服,自侧殿走来,百官跪地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棠在龙椅上坐定,道:“众卿平身。”目光透过珠帘在殿中逡巡。

百官应声而起,都规规矩矩地颔首聆讯。

楚棠道:“诸位爱卿,内史一职开缺已久,今朕决定,任命度支郎崔骐为内史,长陵侯窦兆为凤阁侍郎,自今日起,二人入阁议事。”

崔窦二人皆属外戚,品行能力却皆然不同,文武百官不质疑崔骐,但觉抬举窦兆不妥,不禁一片哗然,只是没人敢贸然开口劝谏。

片刻后,一个四十出头的红袍文官出列跪地,恳切道:“微臣崔骐,深谢陛下知遇之恩。眼下国库空虚,微臣与户部同僚常常商议如何节俭开支、新开门路以充国库,三两日难以成书上奏。假若此时脱手离去,众人心血必付之东流,故微臣不能领受圣恩,请陛下-体谅。”

话音未落,文武百官齐刷刷地望向崔骐。

内史之位未定时,窦太后已几番敲打楚棠,要他提拔舅父窦兆,见说不动,只好以孝道相压。母子俩冷战足两月有余,元日后,楚棠听说太后镇日郁郁寡欢,终于心软服输,亲去立政殿请安叙谈,方达成今日结果,却不想,崔骐不领情。

楚棠不快,但神色如常:“如此也好,待你户部事毕,做好交割,再做打算。”

崔骐遗憾至极,天下士子,于不惑之年入阁为宰者几多?他崔骐算一个,可是为了家族能够蒸蒸日上,现在绝不能应。

一来圣人抬举崔氏,必定惹恼窦太后,后宫争斗自不必说,那是妹妹的战场,但因此在朝中生出更多派系斗争,于国不利,赢了也十分不值。

二来崔氏攻文,在军中无人可用,眼下是崔骧在南衙扎根的好机会,能够弥补家族短板,将来皇子曙雀成年,朝中若生变故,南衙之力必有大用。

三来窦太后隐忍多年,终于头顶青天,来势汹汹如飓风过岗,崔氏必须蛰伏,光耀必得于窦氏之后。

“微臣领命。”崔骐躬身退下,列位站定,与右侧崔骧目光相接,点头示意。

楚棠了然,崔骐拒绝上任内史,必是皇后的意思,一时气闷,但没有发作,只问:“众卿可有本奏?”

“臣有本奏。”张让出列,躬身道:“今早臣在门下省点卯,见到新上任的起居郎元氏,形容尚小,性情泼辣,听说原为内廷一等伶人,臣请陛下拆解,元氏何能担任起居郎一职?”

三言两语又引起一阵哗然,众人望向螭头下的叶璨,再一细看,便找到茉莉。茉莉脑子里“轰”一声,一片空白,面红耳赤的,把头垂得更低,等待陛下开口。

楚棠压着怒气,不答,只是问:“张大夫相人入目三分,是否对朝中官员皆有评断?”

张让谦恭道:“微臣不敢。”他出身不高,能久居庙堂多靠结党,怎敢随意开罪同僚。

楚棠阴阴笑道:“你说元氏‘形容尚小,性情泼辣’,这都不错,但这与她上任起居郎有何干系?”

“没有关系。”

“朕问你,元氏若为男子,你可会对她评头论足?”

“不会。”

“好么,依张大夫的意思,元氏错在生而为女。”

“微臣绝无此意。”张让知道话中陷阱,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解释道:“自陛下登基以来,已经连续任命三名女官,且都身居要职,微臣不懂此为何意。难道先帝时,公主摄政的教训还不够么?如此时日一久,朝中阴盛阳衰,无异于倒反天罡也!”

“公主摄政,还教训?”楚棠一阵大笑,忽地肃声怒斥:“尔见风使舵之辈!记得么?公主摄政时,你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何曾说过一句半句?朕如今不过任命三个女官,你就觉得倒反天罡,要行谏议之责,直言上谏了?你喜评断女官,那朕告诉你,朕对你亦有评断。你想听吗?”

圣心如天心,难以揣测,文武百官见状,皆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下茫然。

张让知道,那“评断”必不是好话,与其颜面扫地,不如死谏,此举风险虽大,但收益也大,成则名垂青史,败则苟全性命。少顷大喊:“大晋今日乾坤来之不易,微臣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重蹈覆辙!元氏资质平平,不堪大用,陛下今日不将她罢黜,微臣宁愿立刻撞死在昏君眼前!”

楚棠一肚子气终于有了发泄处,怒目而喝:“来人,把张让给朕架起来!”

两名千牛卫架起张让,楚棠走至阶前,讥讽道:“张让,就凭你,也想名垂青史?要死回家死,别弄脏朕的大殿。”

“陛下——”张让深感羞辱,使出一身牛劲要撞柱子,却动弹不得,一时身子悬在空中,分外滑稽。

楚棠在阶上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睥睨道:“赐谏议大夫张让龙膏酒一壶,两队千牛卫即刻送其回府,饮下御酒再回宫复命。”

听闻此言,张让心知此命休矣,绝望地闭起眼睛,流下两行清泪,万分悔恨,来不及叩头谢恩,就被千牛卫大力拖出殿去。

门下省官员尽数跪倒在地:“请陛下饶恕张让大夫。”

尚书、中书两省官员,俱应声跪地求情,右边的武将们,望向上将军宋蔺,见无甚反应,就只是跪倒,没有开口。

楚棠踱了两步,寒声问:“朕任命女官一事,众卿可还有谏言?”百官各有盘算,皆噤声不语,而后一连点了几名老臣名号,一无所获。

楚棠摆摆手,道:“众卿有目共睹,张让今日看似死谏,实则字字句句,皆为博身外之名,朕绝不令其如愿,故而赐酒训诫。往后政务,朕但有不妥之处,还望众卿直言相告,只是莫要抓小放大,做沽名钓誉之辈。”

“臣等遵命。”殿中雷鸣般应答。

朝堂恢复秩序,楚棠坐回龙椅上,与百官照例议了几件要紧政务,便宣布散朝,只留两名亲信随行。茉莉叶璨尚在当值,必须跟随圣驾。来至甘露殿中,还未落座,楚棠就悠然一笑:

“九妹,来与朕杀一盘。”

“诺。”裴念元答。

待得二人对坐,摆上棋盘,楚棠执黑子,裴念元执白子,一人下过四手,王山遥和厉堰在一边观战。

茉莉草草记下早朝风波,想等回到门下省再做细化,停笔后方有空思忖——

说实话,她虽嫌恶张让,但并没有置其于死地的想法。想起赐酒,她心里总是有些愧疚,但一细想,此事因她而起,却非因她而生祸端,究其根本,是君臣之争。

张让公然辱骂陛下“昏君”不说,甚至以性命要挟,这才令陛下震怒,继而生出灭顶之灾。

可一细想,茉莉便觉此事远不如表面那样简单,虽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但是身为君主,遇到行事乖张的臣下便赐死了之,仿佛也称不上“帝王心术”。

真相究竟为何?茉莉很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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