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正酣,忽听楚棠问:“朕今日处理张让,你们以为是否妥当?”
众人登时面面相觑,好半晌,王山遥才答:“依臣之意,张让罪不至死,但就公然辱骂陛下一点,赐死倒也使得。只是他身居谏议大夫之职,直言上谏反遭陛下羞辱,若将此事收录国史,岂非为陛下徒留争议?”
楚棠慨然道:“是好是歹,留与后人评说。山遥不要多虑。”然后落下一子,问:“厉堰怎么想?”
厉堰拱手答:“微臣和王大人一样。”
“九妹,你呢?”楚棠轻声问。
裴念元正捡盘上棋子,显然是兴奋的,抬头却是冷声道:“张让意在公器私用,借陛下之手排除异己,该死。”
一句话,简单明了,爱憎分明,茉莉对她更加佩服。
楚棠被杀了一片,看着残局无处落子,连连摇头:“你就半点儿不留情面?”
不想裴念元问:“陛下,张让何曾给您留过情面?”
楚棠感到窝心,看着裴念元明亮的眼睛,单是笑笑,在棋盘上胡乱走上一步,“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朕并未赐死张让。”
王山遥等人惊讶不已,想到朝会上那“小惩”二字,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陛下赐酒意在捉弄?”
“是也。”楚棠冷笑着,“张让包藏祸心,眼下其心尚未完全暴露,想一死留名,哪有那么容易。”
登基以前,楚棠通过东宫眼线得知,张让和洪祎能够平步青云,皆因背靠公主这棵大树,直到现在,他们仍然为公主效忠。
破例启用女官,除惜才以外,楚棠另有一份心思——他要逼迫这些呼喊着“效忠女主”的官员跳出来反对任用女官,以此离间,彻底扑灭公主干政之心。
楚棠不能容忍镇国公主在他登基后,仍然对政治抱有热情,据他推测,公主让如意随身侍奉,意在培养如意的野心和手段。
这是一个长远的女子干政计划,到那一天,男君会再次受制于她们。故而,他要从内部瓦解公主势力,让她再次步入庙堂时,脚下悬空,失去根基。
而她的一切根基,正是世族老臣和依赖她的官员。
唯其如此,楚棠才能真正执掌这个国家。每每想到公主助他登基,他就提醒自己,要更加隐秘地执行计划,除卢绾以外,连他的心腹王山遥、厉堰等人也暂且不能知道。
最后,楚棠看着眼前三人,笑道:“绝处逢生,有不有趣也?”
三人各作各想,但都点头一笑,不论是张让的绝望,还是国君少见的顽皮,都让他们感到有趣。
见此情景,茉莉终于明白何为“帝王心术”,也终于明白,楚棣说“我的处境,无人能懂”。
她仿佛能看见,楚棣在这位天真而残忍的兄长手下,如何顽强艰难地过活,又如何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男人。可是,平心而论,兄长爱他,只是用着一种奇特的方式。
最后,楚棠被裴念元杀个落花流水,眼见下哪里棋都不活了,便放下棋子,起身道:“山遥为主,厉堰押阵,朕来观棋。”
王山遥已将棋局看得十分透彻,闻言,从善如流地入座,落下一子,挽救半壁江山。
楚棠拍手叫好:“厉害!一举痛歼敌军。”
裴念元沉着应对,落子笑道:“臬台,你打过仗么?怎么战法如此轻狂?还是叫军师上来吧。”
厉堰只是摇头:“你们一决胜负便是,不要叫我。”
王山遥捡起几颗棋子,自顾自道:“兵贵神速,虽不是万全之策,却可突出重围,取意外之利。你看,陛下将主力分别放在中、西、东三部,受你方牵制,动弹不得,若我再以缓兵之计合围,至少得花六、七、八步。你那头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徒有其表,只要我能赢上个一子半子,咱们就慢慢周旋吧。裴大人,承让了。”
“你的意思是暂不决战?”
“那是自然。”
裴念元不假思索,再落下一子,局势又有改动,边看棋边问厉堰:“阿蘅不是喜欢下棋么?你们在家没少切磋吧。”
厉堰笑道:“去岁跟堂姐学了小半年,没学到什么,还在兴头上呢,你可别招她,越输越来劲。”
王山遥问:“厉堰,这步棋走得如何?”
厉堰过去一看,赞道:“好棋,又活了。”
裴念元冷笑一声:“别高兴太早,打完这边再说。”手中捻子,眯起眼思索起来。
楚棠不精弈道,看了半晌还是云里雾里,便很坐不住了,悄无声息地在殿内游走。
茉莉竖起耳朵听下棋,但觉不是一场普通对弈,而是国家大事,见楚棠来了,连忙提笔,垂着脑袋佯装忙碌。
楚棠低声道:“我说茉莉,就你这两下子,怎么想到让张让死谏的?”
“微臣没有——”茉莉登时僵住,两颊绯红,把头埋得更低。
“有就有,别不认。”声音从顶上传来,明明带着笑意,“乱拳打死老师傅,你已在门下省一战成名了。”
茉莉讶然不语,只觉得当时鲁莽,下次定不会了,现在想想,其实是后怕的。
楚棠道:“朕过几日要去骊山行猎,你不当值,那件事就自己回去办吧。”
茉莉犹犹豫豫:“谢陛下。”
楚棠听罢,笑意凝在脸上,问道:“你不想为你母亲复仇了?”
茉莉对那对豺狼父母吓怕了,一人回去,恐怕茫茫然不知该如何着手,当时就生出些许退意,神色暗淡,望着不染一尘的木地板,轻悄悄地说:“微臣很想,但不知道该怎么办......”说出这句话时,她为自己的胆怯和无能感到羞耻。
楚棠忽然觉得她不堪大用,简直让人生厌。
片刻后,茉莉伏跪于地,正声道:“微臣恳请陛下降旨,命我父亲写下休书。”
之所以没有下旨,是楚棠不想掺和到臣下家事当中。他想借此机会,让茉莉暂时离开门下省这是非之地,回家,直面恐惧,亲自了却心事,否则往后即使能够独当一面,也是只纸老虎。
他想培养一个野心勃勃,没有家族使命、没有派系,能够完全为他所用的人。
沉默少顷,楚棠淡淡道:“没有圣旨,你就没办法么?”
茉莉生怕错失机会,连忙答:“有。”声音响亮,惊了对弈的三人,一齐望过来,
楚棠笑了,“那你随朕出宫,自行回府吧。”
“微臣叩谢陛下。”茉莉大为振作,磕头谢恩。
三日后,圣驾起行去骊山行猎,正好魏缨休沐,与茉莉约好一同回蓝田料理家事。
时逢孟春,楚棠没有选择妥帖暖和的车队,而是点几名心腹,上百亲随,就着便服打马出宫,茉莉、魏缨身着男装混在其中。
城中百姓闻风而动,拖家带口上街赶集,实为瞻仰天颜,将朱雀大街两边堵得水泄不通——楚棠一即位便着手整顿吏治,将欺压百姓的世族官员坐法处死。当时国政大局摇摇欲坠,也在他手中稳定下来,没有行差踏错导致国中生乱。
这种种手笔,都让楚棠洗清过去的荒唐事迹,将民心争取过来。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雷鸣般,自宫门传来,百姓纷纷跪地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阵又一阵山呼海啸,拥着马队离开长安。
本对男君略有不满的茉莉,在这一声声真实的民意中,除了匪夷所思,还不由自主地觉出自身的粗浅、狭隘。她想,在蓝田大营中,楚棣捍卫的也许不是他的兄长,而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一个好君主。
通读国史以来,茉莉为镇国公主不能登基为帝的郁郁之情,都在这一日消散殆尽。
春风挟雨,丝丝缕缕,绵密如一张网,将所有人网在其中。这时,卢绾提议找个茶棚避雨休整。
楚棠脸上挂着雨珠,欣然同意:“去把茉莉叫来避雨。”
听闻圣意,茉莉执意拉魏缨一起。
“此地离蓝田不远,”楚棠与卢绾说话,一抬头,兀地看见魏缨,一身银青袍服,乌发束起,眉如黛,眼如星,国色清清,温婉动人。当时怔住,对茉莉微微笑道:“这是...你的姐姐?”随即与卢绾四目相对,便即心意相通。
茉莉忙拉过魏缨,见礼道:“回陛下,这是我的姐姐,魏缨。”
楚棠恍然:“闻得魏卿花神之名,何故屈尊入宫为...伶?”
魏缨但觉突兀,到底稳住了,盈盈下拜,口中答道:“奴婢身无长物,入得内廷,谋求温饱而已。”
楚棠笑道:“何为温饱?”神情认真,目光已不能从她脸上移开。
“此芝麻绿豆事,早已解决,陛下无需操心。”魏缨不疾不徐,不卑不亢。
楚棠心中生疑,却顾不得了,忽然敛起笑意:“卿本佳人,在内廷为伶着实委屈。今日朕就为你谋一处好归宿。”
魏缨柔声谢礼:“奴婢多谢陛下美意。只是奴婢是罪臣之女,自知身份卑鄙,不敢有待嫁之心。”
楚棠凝神端详,心里寻思,这绝世美人,不论嫁谁都是暴殄天物,真真不可暴也!不如自行收用以充宫室。随口打趣道:“魏卿颇通对谈之道。”然后对茉莉一笑:“往后你与同僚交谈辩论,可得多向魏卿请教。”
“请姐姐多多指教。”茉莉配合,拱手见礼。
“陛下,您可真叫茉莉病急乱投医也。奴婢十几年前因父坐法,没入掖廷为奴,见识粗浅,何敢对御前女官指指点点。”
“卿竟如此命途多舛。”
“都过去了。”
楚棠不禁赞道:“魏卿宠辱不惊,足有大家风范,真可惜今日路分两头,不能同去骊山了。”
魏缨会意,只是颔首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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