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秋雨绵绵,世界被浸润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清凉而潮湿。寒气渐来,该添衣了。一大早,梨园里,吊嗓的吊嗓,弹奏的弹奏,热闹非凡。
但茉莉是被冷醒的,坐在床上裹紧被子,注视着外间,魂灵随窗外微颤的草木而动。
今日参选,她不能迟到。麻利地穿上衣裙,出门打一盆凉水,抖擞着捧到脸上,真冷!擦干脸坐到梳妆镜前,挽一对垂鬟分绡髻,再从包袱里翻出一支鎏金蝴蝶簪插在头上,两颊微红,国色清清,绿鬓朱颜,不染尘埃。
有人敲门,必是那位大人派来的。茉莉起身,对镜抚平裙上褶皱,回身开门。
鹭起亦在门外,一见着她,当时眼前一亮。如果西域女人是太阳,艳丽热烈,那么她是月亮,清白淡然,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光芒,但相同的是,都可以照亮男人的未来。
还未来得及寒暄,便有人抢先开口:
“茉莉姑娘,在下是刘大人派来接您去参选的。”
“多谢大哥。”
茉莉先对他点头,然后扭脸对鹭起一笑,问道:
“你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你呢?”
“还不错,只是夜里有点冷。”茉莉打了个喷嚏,“等事情办完,我想去买两身衣裳。”
那接引人接言:“姑娘受了风寒?等到地方,喝碗姜茶暖暖身子吧。”
茉莉点头道:“那倒没有。还有多远呢?”
“就快了。”接引人抬手一指,那方向隐约有鼓声传来,想是极热闹的。
茉莉回头问鹭起:“你今天上午有空吗?”
鹭起笑答:“当然!”
茉莉想了想,问道:“那我们中午还一起吃饭?”
鹭起点头:“当然!”
茉莉微微勾起嘴角,心想那太好了,有个伴儿总比孤身一人要好。
到了教坊司,鹭起候在门外,茉莉则随接引人进去登记等候。
一众女伶齐聚一堂,三三两两站着,都为自身理想而等待。比起那几个稳操胜券的,更多的是紧张、害怕。有人疑心外貌或身材不佳,有人在检查妆面服饰,有人只是闲谈,结交朋友......
在她们之中,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柳叶眉间发,榴花额间生,红装素裹,静候场边。
“魏姑娘一舞动长安,是今年的五月花神,想必今日准能入选内人。要是将来去御前献舞,凭那样貌、舞艺,一朝飞上......”
“低声些,不要妄言。”那姑娘倒很伶俐,压低声音:“当心被他们听见赶你出去。”
“外面都这样说,不是我一个人。”
“别人说是别人的事,你传到这里来,便是你的事。”
“好吧。”这人犹有不服。
茉莉在二人身后,听到那美人有“五月花神”美名,难免好奇,凑得越发近。她在闺中听说,花神是民间选出的美人,若有造化,可做皇妾,那头几年的总花神,有一个便是如今的东宫侧妃。
这魏姑娘肌肤胜雪,绰约如处子,不声不响,便已十分动人。
茉莉想去坐着等,可自己这身衣裳,在她身边岂不像个丫鬟?正矛盾时,发现魏姑娘在看她,随即轻声问道:“你是昨日在杏花楼跳舞的那位姑娘?”
茉莉自辨道:“是我,但我不是那里的舞娘。”
魏姑娘展颜一笑,浑似姑射仙子,声音极柔:“我知道,我看见你们了。”
茉莉面上一热,走上前:“原来是这样。”在她身边坐下。
魏姑娘见她穿得单薄,顺势把手边披风给她披上,赞道:“我看你跳时就想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跳的时候却不曾有这般意境,真叫人自愧不如。”
“姐姐谬赞了,其实我不通诗文,下的都是笨功夫。”茉莉想起年幼时练舞的光景,眼底忽然亮晶晶的,“不怕姐姐笑话,这曲《采薇》我只怕练过上百遍,熟能生巧而已。”
“大家瞧着都觉得好,你可不要妄自菲薄。”魏姑娘看她稚嫩,轻握她的手,笑道:“我叫魏缨,妹妹你呢?”
“我叫茉莉。”茉莉离她好近,目光在她花树堆雪的面庞上流连,像欣赏一幅传世画卷,当真不是一般庸脂俗粉。
这种存粹的欣赏,让魏缨面上一红,只好攫住她,轻声问:“妹妹何故如此看我,难道姐姐脸上有脏东西么?”
茉莉噙起笑意,打趣道:“小妹正专心瞻仰榴花女神的样子嘛。”
“油嘴滑舌哎,”魏缨睨她一眼,嗔道:“那茉莉呢,天赋仙姿,玉骨冰肌,环佩青衣,盈盈素靥。有人可说过‘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间第一香’,这可好不好呢?”
“姐姐休要臊我,幸好我听不懂。”茉莉作势,倒吸一口凉气,便无辜地看她。
魏缨怎不知这是卖乖,但见她年纪略小,乐得照单全收,重新新起个话:
“你怎穿得这样少?”
“我刚到长安,还没来得及去买新衣裙呢。”
“那你现在还冷吗?”
茉莉左右看看披风,裹得可紧了,笑道:“有姐姐给的披风就不冷了。”
魏缨眼眶泛红。
她是罪官之女,坐法那日,家中男丁流放岭南,女眷没入掖庭为奴。那年她方十岁,母亲不堪受辱,终日神思郁结,不久后便撒手人寰,独留她与幼妹相依为命。
在掖庭中,她因貌美备受欺凌,后来幸得贵人庇佑,得了个不好不坏的差事,苟延残喘。终于,熬到皇太孙出世那年,圣人下旨大赦天下,她和妹妹恢复良籍,在长安城中住下。
至于舞蹈,便是贵人将妹妹接走后开始学的。生怕达不到贵人要求,她是早也用功,晚也用功,皇天不负苦心人,叫她争得花神名头,有望再进一步。
她虽年轻,可并不糊涂,她早已清楚,她这一生只能是一颗棋子,有再大的造化,无非是从这个格子跳到那个格子。
自堂上走出一名女官,高声宣道:“魏缨《汉宫秋月》。”
茉莉起身,依依地望她离去。
昏暗的天光里,她的背影看不分明。
众人起身,一拥而上,有的扒在门边,有的扒在窗台,茉莉自然也不例外,在宣读女官旁边踮脚去看。
魏缨对堂上盈盈一礼。
悠悠琴声起。
窗棱间透来一缕金光,将她拢住,清风穿堂而过,发丝微动,一如神女降世。
她抬手,腰肢扭动柔软胜过一条蛇,水袖随心而动,柔中带刚,似一把利剑飞将出去,转过面来,笑靥如花,眼波流转,无限缠绵。
屏风后一人伫立,一手捻起腰间荷包,正在意料之中。
茉莉看见他了,全神贯注地盯着魏缨,像在赏玩一件精雕细琢的器物。
魏缨强自陶醉地舞着。原来她也发现那个人了,目光再不能自已,含着春水,温柔而细腻,紧紧跟随,面颊因不可告人的心事而渐渐变得绯红,直到那人消失在屏风之后。
他转身走时,面色如初。
茉莉但觉诧异,难道这便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么?她看见他的眼底,凝着永远不能化开的霜雪。
一舞结束,魏缨如愿当选内人,入教坊司。
茉莉为她开心,上堂献艺却是心事重重,还是那件事——不知他到底是谁,能令魏姐姐这般牵心挂肠?不如结束后再问问。
晕陶陶地舞完这一曲,不知已有人将她看在眼里,久久拿不定主意。
正要下去,监管看着眼前册子,喊:“上前回话。”
堂上坐着好几名女官,茉莉上前施礼,半蹲在地,久久没有抬头。
其中一人问道:“你是太常寺刘大人引荐,叫做茉莉?”
“正是小女。”
“抬起头来。”
茉莉踌躇地仰起下巴,目光又瞥见那屏风后的男人,正与一个大腹便便的绯服官员谈笑。
不待打量,堂上传来极低极轻的声音:“是个美人坯子,蛾眉皓目,干净、质朴。倘若交由檀华姑姑调-教,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未几,又有人说:“单论美貌,似乎不及魏缨,但好在舞艺扎实,去御前献艺未尝不可。”
“收吧,收吧!刘大人的眼光,向来是不错的。”
堂上有人问:“你可读过书?”
茉莉蓦地面红,心虚道:“读过一些《乐府》、《诗经》。”
“可会认字?”
“会认几个。”
监管女官在册字上大笔一挥,还问:
“在练舞之余,你可愿再花些时间读书写字?”
“小女愿意。”
“甚好。你且回去,明日一早在照壁外等候接引吧。”
“谢过大人。”
茉莉从未这般,连蹦带跳的。自幼生活在无比压抑的宅院当中,早已磨去她的少女心性,今日得了依托,不再束缚,便忘形起来。
魏缨握住她的手:“当选了吧!瞧你跳得心不在焉的,是为什么?”
茉莉回头去寻那男人,遍寻不到,“还不是为你。”
“我在前,你在后,何谈为我?”
“我看见了——屏风后面那位大人。”
魏缨忽然羞赧:“你在想什么呢?”
茉莉见她春心大动,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想,继续说道:
“我瞧他在屏风后看姐姐十分上心,只怕也拜倒姐姐石榴裙下了。既是如此,姐姐何不告诉他你的心意?”
魏缨不意多言,只是一味落寞:“他早已成亲了。”
“那真是有缘无份。”茉莉但觉遗憾,可断没有劝人委曲求全的道理。
“茉莉,”魏缨唤她,好像有些不甘,“他当真十分上心么?”
茉莉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片刻后,魏缨已神色如常,对她一字一句地叮嘱道:
“今日之事,你一个字都不要向外人透露,可记住了?”
茉莉懵懂,只以为她怕自己泄露她的心事,便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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