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大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早不知道去哪里了。而她们穿过园子,一路上有说有笑,到底是一见如故,恨不得把这一生都告诉了她。
“就这样,我爹要把我嫁给一个老棺材瓤子做妾,哪怕是三品京官,我也不愿意,就逃出来了。”
“茉莉,等进教坊你可千万别再提这件事了。”见她口无遮拦,念及将来,魏缨怕会留下口实,故而提点。
茉莉只有听话的份,一点头:“我记住啦。那你的妹妹现在何处?”
“恢复良籍后,我将多数金银细软打包给妹妹,让她去投奔远亲,但愿她能读书识字,将来嫁个好郎君。”
“那姐姐可有为自己打算?”
“这——”魏缨垂下头,低低地说:“这就是我的打算了。”
茉莉十分动容,“姐姐,你真是一个很好的姐姐。”
她小娘去得早,在家时,因不得父亲疼爱,常被主母和兄长欺辱,嫡姐人不坏,但却是个对父母言听计从的草包,比坏更可怕。
记事后,她从未享受过一日亲情,在遇见魏缨以前,她想不出世上会有这般为妹妹打算的姐姐。
说不羡慕那是假的。
魏缨只是拍拍她的手背,好像来了兴致:
“妹妹,我们明日开始就要居住在内廷之中,届时不得恩典是不能随意出宫的,何不趁现在去集上添置些衣物、胭脂水粉云云,以免要用时没有。”
茉莉大喜:“难道我们今后便住在太极宫吗?”
“那是自然,女伶只在内廷演舞。往后可不像这般自由了,你呀,千万改改口无遮拦的性子。”
“谢姐姐教诲。我以为,我们会住在教坊司呢。”
“咱们当然是住在教坊司中,不过教坊在内廷罢了。你先前说昨夜宿在梨园,那是属太常寺掌管的,叫做外廷。”
“原来如此。”
“那你可去不去采买?”
茉莉沉吟片刻,为难道:“我也正有此意。但是,我先约了昨天在杏花楼的朋友一起去买。”
“那不是个男子吗?”话音未落,魏缨便省过来,“那真是你的朋友吗?未见得吧。”
“真的,真的。”茉莉怕她误会,解释道:“我们昨天才认识,不如三个人一起去买,姐姐可愿同去?”
魏缨单是一笑:“我可不去。咱们还是明日再见吧。”
正好走到教坊司外,远远地,鹭起已挥起手臂,喊道:
“茉莉!你通过了吗?”
茉莉胡乱应一声,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与魏缨先行道别。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方想起披风还没还她,欲追过去,鹭起已在眼前。
她激动地拉过鹭起的手臂:“我通过了!我通过了!”
鹭起为她感到高兴:“太好了,你的舞蹈会被越来越多的人看到。”
“不是,我不想随便被人看到。”茉莉一急,用雅言纠正:“我只想让有价值的人欣赏。”
鹭起沉吟片刻,笑着耸起肩膀:“我听不懂。”
“没关系。”茉莉但觉失言,万幸他没听懂,否则只怕会当她是钻营投机之人。她可不愿担这虚名。
天空放晴,鹭起主动帮茉莉拿伞。丹青伞面,红木伞骨,共八十四根,细细地打磨过,极轻极趁手,真是一把好伞。
“这把伞在哪里买的?”鹭起用生硬的汉话问。
“一个小官人送的。”
忽然有些紧张,凑到她面前:“谁送的?”
茉莉不咸不淡地说:“萍水相逢,不知她是谁。”
鹭起沉吟:“那一定是男人了。”
“谁说的,她虽做一身男子打扮,但的确是个女子。”
“真的吗?”鹭起将信将疑,“这女子人很好。”
“自然是好。”茉莉看着那把伞,满眼含笑。
鹭起不便再问下去,手中拿着那伞,心底早已细细琢磨千遍,还要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顾不得过去将来,只想把她攫住,留在现在。
心有灵犀,不再提伞。他们叽叽喳喳,边走边谈,其实都不全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可绕是牛头不对马嘴,也十分快活。
在这曲折的路途上,阳光如沐,秋风解意,是滋生爱意的温床。鹭起已经悄然跌入。
但见他心醉神迷,茉莉识趣地不做试探,满心只想明日之事,东奔西跑,凑齐一应所需之物。再也不为家事烦心,只愿在教坊司中安稳度日。
一夜甜梦。
晨起收拾包袱出门时,先到正房与鹭起告别,将要去内廷居住一事手舞足蹈,细细解释与他。梨园虽与内廷相距不远,但有一道宫墙相隔,便是不同的两片天地了。
鹭起初来乍到,没有朋友,更何况茉莉对他,不止是朋友。此刻虽然不舍,但真心盼望她实现抱负,振翅高飞,只好舍了。背过身,悄悄地抹泪,头垂得低低的。
“鹭起先生,你怎么了?”
这一唤,鹭起眼里蓄满泪水。久不听他应声,亦不回头,茉莉只好凑到他面前,认真地问:“你在哭吗?”
一见钟情,二见倾心,都与皮囊密不可分。
谁敢说,他不是在哭一位美人的离开。
“我没事,只是太——舍不得你。”
茉莉不解,却安慰道:
“来日我们一同为圣人献艺,只要有缘,自会相见。”
他沉吟良久,不知到底听没听懂,又因今日要与太常寺中的乐师切磋,亦不能出门相送。茉莉见他不做声,便侧身一礼,接着背着包袱、拿着伞,出门朝教坊司去。
到照壁外,见得人影憧憧,摩肩接踵,等候接引,茉莉本想挤过去听,以免错过,但见魏缨只是站在近处,便过去找她。
“姐姐,你来得真早!”
二人握着手,微微蹲身见礼。魏缨细意打量茉莉一遍,见是一袭紫烟新衫,滚退红边,绣夕颜花,清新雅致,不禁赞道:“这身衣裙倒还衬你。”
“是我那位朋友选的。”茉莉不瞒她。
“还说只是朋友?”魏缨笑而不语。
茉莉沉吟片刻,问道:“不然是什么?”
见她情窦未开,魏缨无心点破,轻轻戳她眉心笑道:“你这丫头什么也不懂。”
茉莉只是贴在她身上撒娇:“往后全仰仗姐姐教我才是。”
魏缨颇觉无奈,“旁的倒还好,这事我如何能教你。”
相隔寸许,面面相觑。茉莉仍然不懂,好叫人恼。魏缨作势一推她,要朝人群里去。
眼前熙熙攘攘,耳边沸沸扬扬,茉莉迷迷糊糊,紧随其后。魏缨一味笑她,但始终没有戳破,对她吟道:
“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
“不是‘春来’吗姐姐?”
“现在是什么季节?”
“秋天。”
“那就对了。愿汝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朦胧的爱意,恼人的哑谜。茉莉觉出她意有所指,但一想到昨日那位大人,便觉她吟的是她自己。
姐姐天姿国色,爱慕者必定不少,偏偏到她喜欢的人就成了亲。真叫人气馁。茉莉为她不值——有缘无份,真是世间意最难平之事。
忽地,茉莉想起隋意,目光便眺去远处。
不多时,接引姑姑已将人数清点完毕,依照内人、宫人、搊弹家和杂妇女分做四列,步行前往内廷。茉莉颔首跟在魏缨身后,一双眼睛十分活分。
一行沿皇城宫道向北而行,直至长乐门外,闻得身后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接引姑姑这才示意众人驻足等候,不得左顾右盼,更不得交头接耳。可巧,长乐门内又抬出一顶软轿。
裴念元一身藏青劲装,飞身下马,躬身合抱双手:“参见二殿下。”
楚棣懒懒坐在轿上,还礼打趣:“恭迎中宫裴大人。”
声音耳熟,茉莉悄悄抬眼去瞧,却不巧,裴念元身影正好遮住楚棣。什么也没瞧见,倒惹姑姑剜她一眼,只得悻悻地,垂下脑袋耐心等候。
裴念元不计较:“殿下客气。今日时辰尚早,殿下这是往哪里去?”
楚棣答道:“去东宫拜见太子殿下。”
太极宫与东宫相邻,宫城内自有路可去,何必绕远路从这里过?再说,这会儿太子大约正在御前奏对,想必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裴念元看破,并不说破,单是微微一笑。
“既不顺路,那下官先行告退。”
“裴大人,回见。”
楚棣腿伤未愈,母亲不许他下地乱跑,只好坐这劳什子软轿在宫内行走。好容易拿来名单,却不见其中有叫“文君”的伶人,只好差人出去打听,得知今日伶人入宫,故前来眼见为实,免得错过。否则他才不去拜见太子。
四列女伶蹲候墙下,此地人多眼杂,楚棣不敢看实了,单是草草在人头上扫了几遍,没看见要找的人。一抬手,内侍就抬着他往东边去。
待仪仗一过,接引姑姑叫众人起身,正声训诫道:
“小娘子们打今日起便是内廷中人,自该悉心锤炼舞艺,以待来日。宫内赏罚分明,只需各人做好本分,该有的便都会有,可别见着一两位贵人,就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众人齐声应道:“多谢姑姑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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