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廷等级森严,内人一级的女伶尽数被安置在西边宜春院中。及至入院,茉莉才发现她们这一批入宫的内人只堪堪四个,听说宫人稍多,但也只得八个。可见要去御前献艺并不简单。
掌教女官瘦瘦小小的,约莫四十几岁,面容很和善,但一看便知是个精明能干人物。此时站在檐下点卯,一面有宫人发放秋冬常服四套,配银鱼袋。
茉莉接来捧在手中,不觉欣喜异常,站在原处不自觉地望向魏缨,但魏缨只是看着掌教。
终于,掌教女官开口道:
“老身名唤檀华,今年是在宜春院任掌教的第二十个年头。各位小娘子既入得内廷,想必知道,在四等伶人中,内人姿色技艺最高,能去御前献舞,因而称为“前头人”,还望小娘子们勤加苦练,莫坠咱们宜春院女‘教习一日便可上场’的美名。”
众人听罢,齐声答道:“谨记姑姑教导。”
那接引姑姑俯耳过去说了几句,檀华又道:“宫门深似海,但有一日,你们走出宜春院,不管见到谁,都要记住‘在外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在此以上,对人多加礼待总是不会错的。”
众人又答:“谨记姑姑教诲。”
檀华看这四个姑娘,不觉生出奇异的预感,其中总有一个会是叫宜春院承恩的贵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不言喜,不言愁,必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
暂且没有定论。
茉莉紧盯鱼袋,入定一般,片刻也不移开。
檀华见了,问道:“茉莉,你有什么问题吗?”
茉莉不解:“檀华姑姑,咱们伶人为何也有鱼袋?”
“这鱼袋只做宫内区分身份之用,与外头官员的不大一样。”檀华顿住片刻,微微笑道:“你们入宫时不是遇见中宫裴大人么,阖宫女官之中,独她的鱼袋与男子的别无二致。”
“这是为什么?”
“因为她能力出众,更胜男子。”
“姑姑,假若我们有裴大人的能力,便也能有和她一样的鱼袋?”
“那是自然。咱们的圣人皇后是最爱才惜才、赏罚分明之人。”
虽是场面话,但令茉莉振奋不已。一个女子,要多出众才能和男子得到同等对待?她不知道。只是她一向胸无大志,今日却有了——她要得一个真正的鱼袋,从女官,到男官,不管有多难。
我真糊涂呀!
这中宫裴大人,不就是在崔府那夜隋意提及的裴九小姐么,她出身显赫,茉莉并不因此自卑自怨,反而更添斗志。
还要再问,不好。魏缨投去眼色制止,自己开口道:“请问姑姑,我们几个怎么住?”
“两两结对。”
“住哪里呢?”
“你和茉莉去住东楼廊下第一间,她们住第二间。今日没有为你们安排演练,明日卯时一刻,准时到西楼点卯。”
“是。”
在四个姑娘的恭送下,檀华向西而去,那端庄身影消失在门外。茉莉努努嘴,要说话呢,却见另两个人斜睨着她,讥讽地笑。
茉莉疑惑极了,她们是为什么?魏缨却看得很明白,无非是为她刚才的问题。
其中一个走上前来,丝毫不加掩饰:“凭你是什么出身,想得到和裴大人一样的礼遇,可不痴人说梦么。”
茉莉面颊发烫,但鼓起勇气瞪住那人,分辨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觉着自己出身低微不堪大用,可千万别带上我。”
“你!”那人家道中落,一时语塞,败下阵来。
茉莉不知天高地厚,魏缨却瞧她可爱至极,不禁两腮含笑。
另一人不好相与,笑颜接道:“都是伶人,再分不出高低贵贱的。你与魏缨姑娘交好,偏巧叫做茉莉,莫非也将自己当做花神,想做皇妾了?”
茉莉满肚子话辩白,却被魏缨拉住手腕。她深知这话犯忌,故一味柔弱地劝:“这里不比外头,妹妹满嘴的花神、皇妾,并不是什么好话。要知道除太子以外,圣人的皇子们俱已成年,未出阁者甚多,这番话要是传到宜春院外,免不得要问罪坐法,届时可不白费妹妹入选这一番苦心。”
“这里就咱们四个,”不待这人说完,魏缨声气还是柔柔的,“此处是只有咱们四个,焉知隔墙无耳?大家同入一门,从今就是姐妹,还是各自散了,消停些吧。”
这人虽有几分泼皮性子,但暂时被吓住了,拉住同伴胳膊,娇哼一身便转身而去。
待她们走远,茉莉气犹未消:“姐姐,你怎么不让我和她吵上一架?”
“四人同在一处,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闹得那么难堪。”魏缨搂过她的肩膀,安抚道:“好妹妹,你说的话比姐姐要好。人有大志那是好事,可是功成名毕竟是以后的事了,咱们要看住眼下,做好四个字。”
“哪四个字?”茉莉不解。
“安守本分。”
“好。”茉莉答应,“我不再和她们吵架了。”
“这才对。”这便往住所去。
茉莉在家时,曾听过几回有关东宫的邸报,无外乎婚娶、生子、立功、辅政。国人都知道东宫深得圣心,羽翼丰满,储君之位极其稳固,可奇怪的是,皇子们既已成年,为何不开府建衙或去封地度日?
魏缨看穿了她,故问:“小丫头,又在琢磨什么?”
茉莉将困惑尽数说来,天真稚嫩,却到底无知呀!
魏缨揽着她,一路走到房中,回身站到门口,四下查看一番过后,确定没有异样再回头把门合上。拉她坐到桌边,小声说:
“妹妹可知道,咱们今日所见的二殿下,十几岁时便在朝中崭露过头角,颇受臣工赞誉。照理说,都是圣人之子、中宫嫡出,做不到一视同仁也不该太过厚此薄彼,可圣人硬是一不授他权柄,二不令其出阁,三不外放封王,个中滋味,该是何等煎熬?究其根本,俱是为安定东宫呀。”
茉莉思忖片刻,“但我听说东宫已得崔氏幼女为正妃,其余皇子并未婚配,有圣人铺路,加以世家相助,为何还要忌惮二殿下?”
“未见得是忌惮吧。”魏缨望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倒认为是不顾体面的防患于未然,仅此而已。”
“这是什么说法?”
“无他,庙堂权力极易倾覆,没有十拿九稳的事。”
“姐姐好见识!”茉莉赞过,接着问:“那今早姐姐在我前头,可看见那二殿下了?”
“看见了,”魏缨极其谨慎,“不过姑姑盯着,没看真切。”
“我听他的声音很耳熟。”茉莉转念一想,又觉不大可能,遂说:“大概是我想多了。”
“说来听听。”
茉莉便一五一十把遇见隋意、夜宿崔府及拜见崔平陆等事说与魏缨,只是无意隐去救人这一节。说完尚有悔意:
“那时我因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故欺骗于他,后来他说他叫隋意,我只不信,道这名比叫花儿草儿还不用心,他驳我,有人的名字是一种树,我问是谁,他说太子殿下。”
“然后呢?”魏缨来了兴致。
“我说‘你认得太子殿下么?’他说认得。”
魏氏以诗书传世,魏父坐法前官居从四品。在人生的头十年里,魏缨虽长于后宅,但对长安城内世家贵族、诸人诸事,能做到如数家珍,隋氏,真对不上号。
“你记清楚了,他真的叫隋意?”
“嗯。”
“恐怕你们心有灵犀,用的都是假名。”
“姐姐何出此言?”
“你可知道二殿下叫什么名儿?”
“我不知道。”
“他叫楚棣。你想想,兄长唤‘棠’,他唤‘棣’,可见这名出自‘棠棣同馨’的典故。”说到此处,魏缨恍然大悟:“若真如此,他觉得这名字起得随意也在情理之中。”
茉莉不敢信,嘴硬道:“他......他狼狈不堪,没有今日二殿下的气度。”
“你呀你!”魏缨颇无奈,摇头轻笑:“不管他是谁,将来总有水落石出的那天。”
茉莉不可置否,耸肩一笑。
魏缨瞧着她,眼光爱怜的,只道是隋意也好,二殿下也罢,这丫头并非情窦未开,而是还未察觉自己心有所属罢了。只盼来日二人聚首,她能像劝自己那般直爽大方。除此以外,还另生出一番计较。
茉莉两眼放着精光,在屋内逡巡,她肯定今晚能睡得舒坦、安宁,因这屋子宽敞、明亮,比在家,比在梨园,都要好。
一下午,趁茉莉睡沉了,魏缨把这屋子布置出来,进门左右两床相对,床头摆着柜子,将梳妆台挪到窗下,好采光。红木圆桌放到屋子正中,四把圆凳绕桌而放,是为分界,墙上古画一一取下,将墙角蛛网和窗棱上的灰尘一一扫净。
而她自己,专心伏在桌上写信,一字一句,载下这几日浮沉,封好,换上宫装溜出宜春院去。
“姑娘当真来了。”
“自然,风雨不改。”
“可有别的话要奴婢带到?”
“没什么了。”稍顿,忍不住道:“只是,请大人尽快答复我信中之事。”
那小黄门将信递去,躬身一礼,回身便走。
魏缨忙把信封塞进袖里,惴惴不安地走回居所,见茉莉仍在熟睡,这才拆看。信上只有歪歪扭扭的两句诗:
白首相知犹按剑
朱门先达笑弹冠
看罢,回头瞧一眼茉莉,心里酸酸的,忙点蜡烛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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