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被拂面而来的冷风吹回。
沈相楠用手揉揉自己有些冰冷的脸颊,往手心吹口暖气搓起来,走过好一阵儿,双手才逐渐暖和。
前方高迁微微弓背的身影带领他行走在红墙之下,沈相楠环顾四周,是一十九年不曾见过也不能见的轩昂殿宇,是青瓦错落,朱墙映柳,是精雕细琢,熠熠生辉。
少时觉得宫门遥远似天上蓬莱,如今巍峨高墙不过距己身几步之遥,甚至抬手便可触碰。
沈相楠迫切希望,如果眼前是梦一场,便不要再醒来。
殊不知,脚下向前走的每一步路,是扶摇直上九万里,还是万丈深渊不可回头。
总之,先走下去再说吧,沈相楠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檐牙高啄,青石基台,秀松亭亭立于玉石阶梯旁,正门两侧以琉璃装饰,楠木门上有精心雕琢过的云纹。
一抬头庄严肃穆的匾额上题着“恭廉殿”三字,行云流水,笔锋干净流畅,流光溢彩般在眼前闪烁。
高迁领沈相楠进门,殿内所见是通天高的楠木书架,上头摆放许多卷轴,有些显然是年代久远,能看见些许泛黄。
沈相楠觉得恭廉殿的布局必定是用心雕琢过的。
书架围绕殿宇形成一个圈,殿中心是一块圆形玉台,玉台上摆的是紫檀长方桌和五把官帽椅,四周被从殿顶散落的两帘暗纹宫纱包裹。
圆如中道,生万物不息。
有一人伫立在宫纱后,就着若隐若现的烛火,看不真切。
高迁在只有三步高的阶前俯首作揖,沈相楠不为所动看着面前的人影。
那人缓缓走出。
刚要作揖,对方一只手扶来,清冷的音悬于上方,沈相楠意识到他没有下阶。
“往后见面不必以礼,恭廉殿的人不喜这规矩。”
距离很近,他能够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草味。
沈相楠抬起眼眸,目光交叠倏忽之间,沈相楠神色一瞬停伫。
那双瞳如冰融春水,恰映在如月似雪的眉目,看一眼便心甘情愿坠进清溪,让人心道遇见青山碧水万顷不过此刻一眼足矣。
沈相楠心绪飘离。
对方收回手,依然自若站于阶梯之上。
“沈相楠,初来乍到,还请多多指教。”
余光扫不到任何身影,高迁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了出去,只留沈相楠在陌生的殿中和陌生的眼前人共处一室,沈相楠不免感到有些局促不安。
“沈,相,楠。”
那人一字一字轻声重复。
“谢宁之。”
沈相楠听清对方的名字,用一种惊异的眼光看向他,“谢先生?”
谢文若,平京书院第一讲师,也是东宫子嗣的老师,将来的太傅,恭廉殿五座之一。
谢宁之比沈相楠心想的样貌要年轻许多,不过二十七八的模样,已然是无数学子心中的文坛大家。
沈相楠从前只觉得两鬓斑白才符合谢宁之的形象,毕竟年纪轻轻已是平京书院最具盛名的先生,多少世家子弟挤破头只为能旁听他的一节课。
听闻谢先生从不收礼,开课时只有一个规矩,先到先得,抢到座位便能好好听课,能否有机会见到谢先生全凭一双腿的本事。
每每谢宁之开课,平京书院都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沈相楠如今算是明白,为什么平京书院这轶事能为人津津乐道,哪怕不提谢先生讲学的风采,光是能一睹面容这课就不算白来。
谢宁之用白玉簪随意挽发,没有佩缀带在发间,素衣仅袖边银丝隐约点缀。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衣着,却是能在人群中孑然独立的风仪。
谢宁之转身拿起桌上的油灯,缓慢步下阶梯,头也不回,沈相楠只能跟上前方一盏烛明,与谢宁之隔开三步的距离走着。
沈相楠回过神来,连忙问:“先生,我们去哪?”
“你的住处。”谢宁之没有回头,“我的住处。”
沈相楠疑惑:“我不应该是住在平京书院里吗?”
谢宁之回答:“入恭廉殿者,不宜有同窗之谊。”
沈相楠还想再问,不过他对谢宁之的脾气一无所知,不知他会不会嫌自己吵闹,于是生生憋了一路,硬是没再说出一句话。
不过多时,谢宁之在一处幽僻的屋舍前停下,对沈相楠说:“到了。”
眼前一角小屋被竹子围绕,看起来十分朴素,朴素到让沈相楠想起他夏热冬冷的小阁楼。
沈相楠想起初见唐云谨,一身素衣,再看看谢宁之的穿着和住处,他斟酌用词,用极小的声音说:“恭廉殿是俸禄不高吗?”
谢宁之:“个人喜好。”
谢宁之侧目一瞥,烛火映照在他凌人的眉眼间,看不清的目光随着烛火跳动。
“如今你没有官职在身,自然没有俸禄,很不幸,在你攒到钱买下地皮之前,你都要住在这里了。”
沈相楠连忙解释道:“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这里环境清幽,适合修身养性,能心无旁骛地读好书。”
“以后要多叨扰先生了,我一定不给你添麻烦。”
谢宁之迈过徐徐青竹,携沈相楠进屋,“麻烦不怕,只怕你不习惯。初来认生,夜里难眠的话,竹舍随你走动。”
沈相楠的屋子被打理过,虽然简约,该有的笔墨纸砚都有,书架上还摆着安神香,看出是有用过心的,比起他的小破阁楼好上太多。
“我很喜欢,我很喜欢这间屋子。”沈相楠笑着对谢宁之说,“多谢先生。”
谢宁之一如既往,不苟言笑地看着他的眼睛,“明日不必特意早起,等你整顿一番,我会教导你熟悉公务。”
沈相楠点头,思索一番开口:“那我还有机会见到唐相吗?”
谢宁之问:“你和他很熟?”
很意外谢宁之会这么说。
沈相楠如实说:“不过一面之缘。”
沈相楠并不知晓谢宁之的脾气秉性,只能礼貌坦诚:“毕竟得唐氏引荐,我才能有幸入宫见到先生。”
谢宁之没有立即回答沈相楠的问题,沈相楠和他对视,却不能在他的那双极其好看的眸子里找到一丝温度。
谢宁之收回目光,靠在门栏旁望向窗外,道:“既然在宫里行走,总会再遇见的。”
“谶语不能言,你的生辰八字虽由钦天监递荐,最终还是因陛下决意才得以入宫,所以莫要辜负圣意。”
沈相楠微乎其微皱起眉。
原来是钦天监正将他的生平八字递交给陛下,他得唐氏荐言,怪不得自己能有入宫门的机会,还能劳烦唐云谨亲自问他意愿。
“沈公子,你信算命的吗?”
回想当时,难怪唐云谨要问这句话,不愧是以天文玄理之术著称的唐氏。
可惜沈相楠不迷信,不信命。
沈相楠沉思的神色只变化一瞬,还是被谢宁之敏锐洞察到蛛丝马迹。
谢宁之道:“不过,无论你最终是决定入恭廉殿还是回到你的百家巷,都可以,陛下不会强求。”
沈相楠不以为然,“我能有选择的权利吗?”
谢宁之言简意赅:“随心便好。”
沈相楠安定下来,他早已下定决心,山高路远,自己究竟要走多久。
沈相楠认真说:“该怎么做,我心里大概有数。”
沈相楠顿了顿,话锋一转,问:“那我现在应该算是先生的学生了吧?”
谢宁之没有立即回答。
沉默几许,沈相楠也没有选择继续追问,只是生硬的换了一个问题:“我还没有见过这位钦天监正,他和唐相是什么关系?”
沈相楠更换了对唐云谨的称呼,如今,唐云谨拜相高堂庙宇,身份今非昔比,加上年少为东宫伴读的竹马情谊在,青云路当前,人人望尘莫及。
这时,谢宁之方重新开口:“唐梧念和唐云谨是手足兄妹,她说话多半不会同你客气,钦天监事务繁多,有时她性子会急了些,你多体谅。”
总觉得面前这位先生是挑着自己想答的问题答,不想答便掠过,沈相楠心想。
看来恭廉殿的人确实都有自己的脾气,倒是在沈相楠意料之中。
他按耐内心的小心思,面上顺从点头,乖巧应下:“我记下了,不过唐相却出乎意料的好相处。”
“先生也是,同我想象中并不一样。”
沈相楠笑着,他笑起来很好看,双眸在沉下的夜色中泛起涟漪,犹如窗外正冉冉升起的月,透过层层交叠的竹影,淅沥撒进屋子的角落。
谢宁之语气平和:“你对我了解多少,不用这么早下结论。”
“我的感觉一向不会出错,我觉得先生会是很好的先生。”
沈相楠微微向前倾身,认真说完这句话后才重直起腰来。
他转着眼珠,故作沉思,随即漫不经心似的笑问谢宁之:“我之前知道,先生并不是宣国人。”
谢宁之闻言,面容不为所动。
他从容说:“人尽皆知的事情罢了。”
沈相楠双手抱在胸前,发自内心说出对谢宁之的初印象: “不是宣国人,却能诲人不倦,桃李满天下。这样公明无私的先生,哪里找第二个?”
谢宁之在听完沈相楠说完后,竟然轻笑一声。
他与沈相楠不过咫尺对视,明是笑着,沈相楠却感受不到他的笑意。
谢宁之提醒他:“凡事不要总往好处想,在宫里,除了恭廉殿的人可以信任外,不要相信任何人的一言一行。”
沈相楠听得很清楚,什么事情该记什么事情不该记,他还是了然于心。
沈相楠应道:“我记下了。”
谢宁之没有继续攀谈的意思,径直往卧房走去,在关门的那一瞬,两人相隔几米,谢宁之将沈相楠方才问出的问题回答。
“未行拜师礼,严格来说,你并不算是我的学生。”
沈相楠一听,音量加大几分,想让谢宁之听清楚:“那我何时行拜师礼啊?”
谢宁之轻轻关上卧房的门,好像没有听见沈相楠的呼唤。
沈相楠还站在原地,直到谢宁之卧房的烛火熄灭,屋里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倾泻的月光,照下竹影微晃。
奇怪的脾气,不过应该是位好先生。
沈相楠独自在空无一人的漆黑里,良久,他回头关上门。
这是沈相楠在宫里待下的第一夜,枕间有一股极淡的茶香,是入门时能嗅见的味道,被褥比在小阁楼时舒适万分。
就算如此,沈相楠不出意料的辗转反侧,无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安然入睡。
侧躺时沈相楠能顺着半阖的窗望见不过半圆的明月高悬,月光毫不吝啬挥洒在他茫然的轮廓之上。
沈相楠开始回忆起,离家时的月亮好像还是圆润的。
刚闭上眼睛没有一会儿,脑子里开始不断重复着清谈会上唐云谨的话语,夹杂谢宁之刚才所言,一字一句都让沈相楠认清一件事,自己仿若浮萍。
前路未知,后路不知,依附恭廉殿和唐家是当下唯一的路。
有人为温饱奔走一生,有人为仕途夙夜匪懈,有人三言两语,能定他人生死贫贵。
他亦因此将要改变一生。
沈相楠有些烦躁,干脆坐起翻出火折子将桌上的烛盏点亮,开始默背圣训,想让自己打盹犯困。
眼前烛火跳动,将沈相楠思绪牵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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