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天明初雪

沈相楠让崔忠明务必替他将那匹黑马的尸首妥善安葬。

青翼军启程回平云京,拦在军营门前的第一人是孙大娘。

沈相楠这才得知,孙大娘的丈夫和儿子皆牺牲在边疆关隘,她的丈夫因北疆莽匪在城门闹事而被乱刀砍死牺牲在血泊中,她的儿子前不久才战死沙场,尸首未能归乡,埋葬于北疆异土。

她的儿子是军中年纪最小的新兵,军中待他如弟弟如孩子照顾,这位年纪尚小的弟弟,最终却在突围时用年轻的身躯将敌人引远,他因此救下一大批人马,自己却牺牲在凌寒的土地上。

当时情况紧急,军队需要立即撤离,最后无法将他的尸骨带回宣国,众人在几个夜晚里会想起这位弟弟,后来孙大娘仍然会来军营找他,只不过她篮子里的吃食多上许多,青翼军的很多人皆成为她的儿子,互相分享孙大娘的吃食,关心她是否添衣加饭。

可孙大娘只有一个愿望,她要活着看到北疆归宣,她要亲自踏上北疆的土地,带她的儿子回家,哪怕是一抔黄土。

“我当初就不该带你来!没了军,北疆还要怎么打!”孙大娘用手指着沈相楠破口大骂,左右士兵险些拉不住她,“我这般好心都付给了蛇心!你们要留下来!留下来打赢这场仗啊!”

“大娘!这是殿下!大娘不得无礼,先跟我们回去吧!”那士兵焦灼劝慰,生怕激起周思颐硬下手段要将人带走。

孙大娘嗓门嘹亮,说不能注意到那是假的,四周留营的士兵只能祈祷周思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赶紧回平云京就好。

无奈事与愿违,为首的两匹马真停在营前,沈相楠翻身下马朝孙大娘那处走去,垂眸低眼抱歉道:“大娘见谅,平云京动乱不平,北疆属实不能安心打仗。”

“等回了平云京,安定好后面的事,北疆这一仗,必能胜。”

孙大娘看沈相楠颇像孩子认错的委屈模样,瞬间软下语气,不过还是坚持问道:“我拿什么信你?”

“我替他做担保。”

马蹄声缓慢响起,周思颐稳坐马上,从发后摘下缀带,俯身递给孙大娘。

“殿下!”周围士兵见此缀带,皆依礼跪了满地,孙大娘虽不认识缀带为何物,也明白眼前这条玄色发带想必意义重大,绝非寻常物。

“我这条缀带只给过一人,那是我心中怀愧的家人。而今再给大娘,我周思颐许诺,待平云京安定后,青翼军再踏北疆异土,只胜不败。”

孙大娘愣过几秒,最后接过这条缀带,“希望你说到做到。”

“一定,还望大娘保重,等青翼军回来。”周思颐重新挺身,拍过沈相楠肩头示意他上马,青翼军旗在风中飘扬,周思颐抬眼望向远处的平云京,一字一顿铿锵有力道:“开道回宫。”

竹舍里炉火早熄,只有一点余烬的微温在角落若隐若现,窗前透进点点鱼肚白打下的灰亮,室内却仿佛被烛光所囚,滞留在天明前的孤寂。

昏黄光晕里,谢宁之抚摸过木盘上冰冷的尸体:“是雀鸟没错。”

“雀宫为何要出手夺去东宫性命?”高迁眼疾手快端过木盘放入麻袋中,“雀宫一向只同恭廉殿做交易,就算是得了圣意要联系雀宫,也得通过大人之手才能递出消息。可大人尚被囚惠王府,怎可能在此关头与雀宫通信?”

“雀宫早非梧念一人能联系了。”谢宁之敛眸,看烛火在最后一段烛芯上挣扎跳动,“雀宫要逼惠王回宫,而且要名正言顺回到平云京。”

“惠王殿下……”高迁喃喃道,“如今,也只有惠王殿下能快些结束这场动乱了。”

高迁觉得竹舍今夜分外安静,耳边唯有竹影摩挲和烛火噼啪的细微响声,他这才注意到,开口问:“沈大人怎么不在竹舍?”

谢宁之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抹鱼肚白逐渐侵蚀夜幕,窗棂的轮廓清晰起来,他握起剪子,将焦黑蜷曲的烛芯剪断,一缕细细青烟扑向谢宁之如玉面容,一碰即散尽。

“天快亮了,他也要回来了。”

西城门处,青翼军和禁军僵持不下。

沈相楠高举黄绸,喊道:“储君在此,尔等速速听令,立即开启城门!”

为首那名禁军面不改色道:“沈大人,宫中有令,任何人不得擅闯大内,不得惊扰陛下!”

“你奉的又是谁的令?”沈相楠质问,“冯福云以天子口谕为由假传圣意,如今君令早非君令,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惠王殿下说的才是君令!”

“别费口舌了。”周思颐说,“既然不开城门,那就撞。”

“惠王殿下。”

城门之上传来一声昔日熟悉万分的声音,冯福云从禁军中自若走出,面对青翼军仍云淡风轻保持一抹笑意。

“冯公公。”周思颐也笑道,“许久未见,冯公公倒是越发容光焕发。”

“承蒙殿下夸赞,这前有郭统领私自回京,后有青翼军兵临西城门,知道的以为是北疆的仗打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要打的是平云京呢。”

冯福云睥睨一众军马,眯起眼认真道:“太子国丧还未操办,殿下怎么就急着入主东宫了?陛下这几日可从未起身写过圣旨,一切旨意由奴代传,殿下这圣旨又从何而来?”

“冯公公大可好好看看,这是不是陛下亲笔书写。”

沈相楠摊开黄绸,道:“陛下早意属殿下,将此圣旨封存于恭廉殿,而今储君薨逝,陛下病重,平云京为奸人所持,我等自当除奸平乱,肃清朝纲。”

“除奸平乱?肃清朝纲?”

冯福云嘴角上扬,竟是大笑起来。

“雀鸟闯入东宫生生将太子咬啄得面目全非,平云京谁人不知雀宫只为恭廉殿办事?这可是小殿下亲眼所见,如今恭廉殿要说肃清朝纲,第一位该问罪的,应该是唐大人吧。”

“雀鸟?”沈相楠疑惑万分,“是雀宫杀了东宫?”

冯福云继续道:“惠王殿下说要肃清朝纲,应当明辨是非,公私分明才是。”

周思颐不为所动,道:“既如此,冯公公先将城门开了再说。”

“哎,殿下你可得想想清楚,开了这城门,唐大人就活不了了。”

冯福云从怀中掏出两条缀带,一红一蓝交错在风中摇曳,他伸出手,缀带从城门飘落而下。

周思颐一挥手中鞭,在缀带即将触碰尘土时俯身接住了这两条缀带——是唐梧念和郭安止的缀带,可惜已被污浊的血糟蹋的面目全非。

战场上,握剑的手绝对不能颤抖,这是容王交给他的道理,可周思颐还是在看清手中缀带时,忍不住颤动手指。

沈相楠见状,得知冯福云是在故意挑衅,青翼军至平云京,入宫不过早晚的事,只是若能不与禁军兵戎相向最好不过,一旦平云京血流成河,不仅百姓受罪,周思颐的位置也会不稳固。

周思颐将缀带交予沈相楠,沈相楠双手接过缀带贴身放入怀中,他见周思颐眸光一闪,侧首凝视冯福云,直接下令:“撞开城门。”

西城门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竹舍,谢宁之正要向惠王府赶去,还未出竹舍门前便被高迁拦下,“大人如今不在惠王府了!”

“梧念在哪?”谢宁之头一回如此急切问。

高迁边哭边说,就差跪在谢宁之面前抱着他的大腿:“先生别去了!大人说过她不想让许多人记得她离去时的模样,先生你别去看了!”

“怪不得你今日来找我。”谢宁之脸上少有愠色,此时是真动了气,“冯福云去惠王府拿人的时候你不来告诉我,还非要拖着我。”

“谢先生,你明白的,就算殿下回京一切尘埃落定,大人也不会选择活下去。”高迁哭喊着说,“是大人自己不想活了。”

“你先放手。”谢宁之刚想抬脚不顾高迁径直离去,竹舍外却围起一队禁军。

高迁瞬间惊醒,两手胡乱擦掉泪痕,下意识护在谢宁之身前,大声质问:“你们来做什么?”

如今见到禁军犹如见到瘟神般,陛下失心疯,禁军也没好到哪里去,只听冯福云一句口谕便为之所用。

“陛下请先生到恭廉殿一叙。”

随天光而至的是怯生生触地一点白,平云京今冬的第一场雪似鹅毛般漫天飞扬。

城门撞开倏忽之间,随飞雪落下的还有一名女子的身影。

周思颐策马飞奔驰过,青翼军替他清除阻碍,黑发上已落一层薄薄雪粒,他接住唐梧念,指节泛起青白,去触碰唐梧念颈间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携起唐梧念的手,十指皆是斑驳血迹,甚至已经瞧不清指盖,她是生生用指甲将绳索一点一点磨细的。

撞开城门那一刻,绳索转动飞快,被她磨细的绳索承受不住重量,在她坠下途中便断开了。

臂弯里温度全无,那曾经温热的面容,此刻正一点点失去颜色,变得和落在她发间的雪片一样冰凉。

“你看看我,你和我说说话。”周思颐用指腹擦去她眼睫上凝结的细小霜花,试图用手心暖起眼前苍白消瘦的面颊,“你和我说一句话……”

雪无声落下,唐梧念没有回应。

周思颐定定望了一会儿,随即唤过沈相楠:“沈相楠,你带她回唐府。”

沈相楠方才经历一番真刀实枪,此时抹去额间冷汗方才看清周思颐怀中的身影,竟不像沈相楠印象中该有的模样。

沈相楠怔在原地,不确定地问出声:“唐大人?唐大人怎么会?”

“到唐府之后,你速去请庞大夫,我会让一队青翼军跟着你,谁敢拦你,就地格杀。”周思颐小心翼翼将唐梧念的后脑靠向鬃毛处,随即他翻身下马,摊开手心让那匹马仔细嗅了嗅。

“它认得唐府的路。”周思颐把缰绳拉长递至沈相楠手中,又擦去唐梧念面上一点雪,“走吧,带她回家。”

沈相楠握紧缰绳,看向侧身躺在马背上的唐梧念,她的面色实在太过苍白,以至于与雪融为一体。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冯福云?”沈相楠问。

“我会让他活着。”周思颐拔出长剑背于身后,“西城门的事处理完后,我进宫去见陛下。”

沈相楠抚过怀中两条缀带所在之处。

“但愿忠魂安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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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天明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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