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伏惟千岁

泠月露重,北风萧索。

沈相楠四肢感受不到任何,身体没了力气,只俯在马背上,哪怕路过被杂枝划伤手臂,或是被飞叶擦过面颊。

他一无所动只牢抓缰绳不放,指尖淤血未除,风与霜在他额前发丝凝结成露,久未触碰粮水的唇龟裂泛白。

到后来,沈相楠几乎分不清白天与黑夜,脑子逐渐昏沉,只一个念头让他欲坠不阖的眼坚撑。

偶有夜枭啼鸣惊起他,就这样反复熬过漫漫黑夜,硬是挺着一口气到了边境。

边境的风比平云京还要刺骨,沈相楠的衣袍在边境犹如无形,寒风从四面八方钻进他的衣袖,侵袭每一寸还有余温的肌肤。

沈相楠远远瞧见烽火的那刻,强撑数日的身躯猛然坠落在边境的土地上。

他的肋骨硬生生撞击黄土地面,周遭扬起不少尘沙,沈相楠死死咬紧手背,鲜血从手背渗出。

这是两天以来,沈相楠唇齿触碰到第一滴有温度的液体。

沈相楠撑起上身,好在剧烈疼痛过后仍能活动身体,没有骨折,郭安止的那匹黑马对天长啸一声,它的鬃毛被血与汗粘成毡片,月光浇倾在它蹄前显出的白骨之上,三天路程,这匹马四蹄是见骨的伤,却只用了两天一夜,将沈相楠带到军营前。

似是到了极限,这匹曾踏遍箭雨的战马,此时轰然在沈相楠眼前倒下。

远处烽火冉冉升起,沈相楠抿起唇挣扎起身,背上传来沉甸甸的分量,原本不受控制颤抖的身体正在逐渐回温,沈相楠转头,是肤色黝黑面颊通红的妇女将一件沉重的棉衣披在沈相楠身上。

“你是从别处来的吧?”那妇女发音略显生疏,用极为陌生的口吻努力和沈相楠对话,“穿这么少,小心晚上冻僵哟,这件棉衣你带着吧。”

沈相楠愣神片刻,随后乖巧点头,将棉衣穿起来。

“你个白净小娃娃,来这地方做什么的哇?”那妇女见沈相楠唇皮干裂,一边念叨哎呦一边转身掀开帐子端出一碗水和一块白饼递给沈相楠,“慢点吃慢点喝哈,不够还有。”

“多谢。”沈相楠开口嗓音沙哑的吓人,他双手捧过那碗水一饮而尽,只掰下几块白饼囫囵下肚,便要往烽火那处走。

“哎哎哎!娃子你是要去军营吗?”那妇女见沈相楠迫切要走,追上拉过沈相楠,“你去那里做什么?”

“晚辈有急事在身,千万停留不得。”沈相楠为难道。

“军营我认识呀!你急着去是吧?我带着你走,你乖乖把饼子吃了!”那妇女拍拍他,又回帐子里拿出用布掩好的篮子挂在左手处,右手是装好水的水囊,她晃晃手中水囊,笑着对沈相楠说:“我带你走快些,渴了饿了记得和我说啊。”

高哨塔上的瞭望兵远远瞧见大娘身影,朝在军营前巡夜的士兵吹了吹口哨,说:“孙大娘来了!去接一下!”

巡夜士兵应了一声,快步向远处身影跑去,“大娘这么晚还来看我们啊!”他利落接过孙大娘手中篮子,掀开麻布一看,扑面先是热腾的白气,然后是钻入鼻腔的米面香味。

“刚烙好的饼子啊!兄弟们最好这口了,沾着汤吃别提有多香!”那士兵笑嘻嘻说完,才发现孙大娘身后站着一位陌生面孔。

孙大娘前后看了看,才说:“路上碰见的娃,跑死了一匹马,我瞧着像是和你们一处来的,正巧他说有急事要来军营,就顺路带来了。”

巡夜士兵将麻布重新盖好,沈相楠见他身着青翼军装,直接道:“我要见惠王殿下,事出紧急,烦请通报一声。”

那士兵一听此人出口就要见惠王殿下,不由得观察起来,欲要质问一二,还不曾想好措辞就瞥见沈相楠发后缀带。

那士兵认得恭廉殿缀带却认不得人,只将篮子又递给孙大娘,急忙说:“大娘自个儿到营外帐子里休息休息,我去通报一声就来。”

孙大娘应声说行,那士兵又看了一眼沈相楠,随即快步朝军帐奔去。

“你先跟我到帐子那去吧,军营可不好进去的,我来这么多回也只在外头待过。”孙大娘领沈相楠朝搭建在军营门前的一处白帐走去,“你看着也不像是这里人,可是有什么家人亲人的在这儿当兵才来的?”

沈相楠随孙大娘进帐,他喝过水吃过白饼,面色红润许多,只是身体暖起来,身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他不免嘶声答道:“是家里出了事,得马上带人回去才行。”

“那可难。”孙大娘在帐子里熟练拿过木材生起火,颇像自己家似的,“北面在打仗,就算他们上头再好说话,也不会轻易放人走的。”

“我要带走的就是……”沈相楠摇摇头,叹声气,“若是他不能走,恐怕家里还要死很多人。”

火星子噼啪作响,好不容易暖起来一些,一名士兵掀开帐子,朝沈相楠行礼:“沈大人,惠王殿下让您过去。”

孙大娘能听能讲的话不多,她大多数时候讲方言,能说会道的话是跟青翼军的年轻人们学的,可他们不太相互正儿八经问候,譬如这句话她明显没听懂是什么称呼,只瞧沈相楠起身焦急跟那士兵快步离去。

沈相楠一离开,帐子也不空落,三两士兵排队进帐,围坐在孙大娘身边分着饼吃。

“你说恭廉殿怎么会亲自来边境啊?”一名士兵掰着饼问。

“莫不是平云京出事了?”

“平云京能出什么事儿?郭统领前些日子不是刚回去吗?再说,我们前脚刚走和北疆打仗,后脚平云京就出事,那这仗还打不打了?”

孙大娘这句话倒是听懂了,她突然站起身喊道:“不能不打!怎么能说不打就不打呢?”

“没说不打!打打打!”左右士兵安慰孙大娘重新坐下,一名士兵指着刚才说话的士兵道:“好好吃你的饼子吧,别瞎猜了。”

“哦。”那名士兵又啃下一大口饼,嬉皮笑脸说:“大娘烙的饼就是好吃!”

青翼营中军大帐内,沈相楠双膝下跪,手捧黄绸,恳请周思颐带兵回平云京。

周思颐本在沈相楠进帐行礼时便要将他扶起,可沈相楠拿出黄绸那一刻,他的手倏然顿住。

沈相楠不停歇在路上奔波,没有一滴水一口粮一夜觉,此时高举黄绸的双手不断颤抖,他咬牙唤了一声殿下,周思颐仍未接过黄绸,只道:“你先起来。”

“殿下为何犹豫?恭廉殿在平云京的这些日子,所有人脖前悬着一把刀,不顾性命也要送出这道黄绸,不就是为让殿下终止平云京这场闹剧吗?”

沈相楠厉声厉色道:“平云京没法等殿下再细细斟酌了,一日不回平云京,殊知下一日冤魂姓甚名谁?”

周思颐向后退开一步,他望向帐门,而后蹲下身低声对沈相楠说:“这黄绸是陛下亲自写的吗?”

沈相楠没有抬头,毫不犹豫道:“天命所就,方为圣意。”

周思颐笑了一声,他拿过沈相楠手中黄绸,放在他与沈相楠面前,缓缓将黄绸摊开,低眉认真将黄绸上一字一句看得仔细,直至落于印在末端的国玺。

良久,他轻拨手指,黄绸重新卷好,沈相楠听见周思颐问:“古往今来,没有哪一朝有过两位储君,我若回京,东宫该如何自处?陛下还未曾下过旨意废黜东宫。”

沈相楠像是不明白周思颐为何到此关头还优柔寡断,他动了气,两手紧紧捉住周思颐双臂,似是要将他看穿,恨不得拿过绳索把周思颐绑回去,“既少一道旨意,那就回平云京让陛下写。”

“这和逼宫有什么区别?”周思颐皱眉道,“沈相楠,我的剑是用来杀敌的。”

沈相楠简直被气笑:“平云京有多少人舍身忘死只为替殿下谋个名正言顺,殿下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冯福云假传圣意残害忠良?”

“我……”周思颐闭上眼,断断续续呼出一口气,道:“你说,独身坐于那高处究竟是何模样?坐久了,会不会越来越像陛下,六亲不认,刚愎自用,到头来忠奸不分,落得众叛亲离,妻去子散的结局。”

平云京不过一夕之间变得分崩离析,沈相楠难说将来的事,他头一遭识得君心骤变带来的惨烈后果,喜时荣宠盛极,疑时弃如敝履。

他默然几许,只认真道:“殿下要记得,平云京的人不能白死。”

此时,帐中飞进一只雀鸟,周思颐眼疾手快掏出短刀将那只雀鸟钉死在地。

他走向前弯腰收回短刀,雀鸟的血染尽手掌。周思颐毫不犹豫伸进两指,从雀鸟腹中取出铁皮所制极为窄小细长的信筒。

沈相楠用余光瞧见周思颐身影明显一僵,沾染斑斑血迹的信纸缓慢飘落在地。

周思颐快步流星,掀开军帐沉声下令:“召集全营速至军帐前等候,宣崔忠明立即进帐!”

沈相楠想起身去看信上所写为何事,无奈跪久了使不上力气,只能挪腾膝盖去触碰那张信纸。

雀宫密令,东宫薨逝,郭氏力竭亡于西城门,唐氏病重垂危。

“殿下,崔将军到了。”

崔忠明身着羽雀军胄甲觐见周思颐:“殿下有何吩咐?”

“平云京生了动乱,冯福云意图弑君,我需立即带青翼军回宫平反,你领羽雀军在此等我回来,万事小心为上,切忌冲动。”

周思颐又交代些许,崔忠明一一记下,犹豫再三,他小心翼翼问:“殿下,郭统领现下还在平云京吗?”

周思颐沉默不语,崔忠明仿佛在无声里得知答案,低头失神道:“她将羽雀军兵符交托于我的时候说,她该与父兄一样,战死疆场才是死得其所,无论如何也会回来的。”

“你既是她选定的心腹,就该承她所愿。”周思颐平静道,“沈相楠,宣读黄绸。”

烛焰摇曳不休,映照沈相楠纹丝不动的面容,他握紧黄绸撑住膝盖起身,一步一步缓缓走至周思颐身侧,“两军听令,陛下诏谕。”

“朕荷天眷命,统御万方,闻四子思颐体坤顺之德,韫日新之明,谨奉朝纲,抚绥黎庶,以聚臣信,以善国安,众望其成,必慎元良,是以此诏册尔正位东宫,兴太平岁宴,繁四海之心,毋忝朕命,钦此。”

沈相楠将黄绸翻覆摊开,让所有人看得仔细。

为首几名将领一推一攘眉来眼去,火速跪地山呼千岁,其中一名将领小声呢喃:“我们殿下总算是天命所归……”

“擦擦你那眼泪吧,好不容易等到这天,别哭丧着脸。”

周思颐不言,这句千岁分量太重,他的名字写在黄绸之上,是朱砂亦是陈血。

他侧首看向沈相楠,一点暗红竟从沈相楠眼角处悄然沁出,沿着脸颊蜿蜒而下。

“沈相楠?”周思颐被他突然流下的血痕惊到,“沈相楠?你怎么样?”

血珠在沈相楠平淡面容上留下两道触目惊心的痕迹,悬垂片刻,那血珠最终滴落在地,沈相楠掀起衣袍,双手放于额前,朝周思颐叩首。

“相楠谨拜储君尊前,愿殿下千岁千千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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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伏惟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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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岁宴
连载中三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