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老爷自发配了众人,正志得意满,又见那客人挺身站立,并不下跪,因使惊堂木一拍,大喝道:“大胆刁民面对官长竟敢不跪。”左右也仗势呼威,却见那客人岿然不动,仍被手立在原处,昂然道:“七品芝麻官也值我一拜么。”那老爷见他一派自得模样愈发生气,正欲掷签时却见一旁师爷以扇暗制,便止住动作,小声道:“李师傅有何事?”那师爷伏耳道:“东翁莫急我看他既见县尊,不卑不亢,虽立公堂,身怀坦荡,恐怕他是个人物,倘不管不问,一意拿了他,将来恐怕有事,不如先听他如何自白。”老爷思忖道:“师傅所说这人莫不是个秀才么?”师爷摇头道:“学生不知,只怕日后多事耳。”老爷便将那黑签放回筒里,道:“既如此你这客人究竟何人,到此何事?从实说来。”那客人道:“我也不是甚人,不过是个天子门生而已,因故游居此地,不想竟遇见此等无稽事,受困囹圄,方不得不孤身上堂,于老先生处讨个公道耳。”那老爷一惊,忙下来拜见,又命人设座,客气一番道:“未知官人下临,有失远迎了,不想官人受困于此,实是下官疏忽,万望海涵”云云。那客人也不理他,只道:“小生在县中常听闻老先生的事迹,早便欲拜见讨教。”那老爷怪道:“下官在县中并无事迹,却不知官人所说是甚事迹?”客人道:“亏得你老先生还算有自知之明,学生在县中早听人道老先生乃是宿儒,食禄多年,某近来读书看到古人有一句话是,“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来年无鱼;焚薮而田,岂不获得?而来年无兽。”又有一句道是“水得载舟也得覆舟,”惜小可才疏学浅,反复读之仍不能解其中真意,特来讨教,不知老先生可知道?”那太爷听了,面上一沉,道:“相公是甚意思,下官也是朝廷命官,身负皇命,持节桐州,官人何故消遣本官,既是误会,请即出去。”那客人也不管他,只笑道:“老先生或有顾忌,不愿指教,故也不尽过礼,连顿驿饭也不肯赐了么?”太爷恐怕他还要说什么数罟不入洿池之类话来,本欲将他打发出去,见他这样说,也便做个顺水情,忙拱手道:“哪里哪里,相公远来本是小县之荣,下官既为一县之长自当尽地主之谊,请官人下榻驿馆,略尝些本地小吃。明日一早,下官亲送官人上马。”
那客人却不动,自顾道:“老先生既能巧立名目于这往来迎送之中,又何必着急赶小生走?可知从前少阴吞纸,五册三帐的典故么?”见那太爷迷惑客人因兀自说道:“相传前朝曾有一个少阴县,县在直江下游,地处冲要,交通便利,人稠事繁,本是个职务繁杂,临民纷扰的地方,原该遣个久系冠带,善理案牍的人来,却谁知竟来了一位捐貢的老爷。这新老爷只略识几个字,也从未治事,只是买了几篇人家的寿文献与当揆,便得了这个缺儿,一跃而成一县大令矣。他既花了大价钱买寿文,自以为吃了亏,甫一上任便预备掘地三尺,大捞一笔,至于政事却是诿吏推下,全然不顾,你可知他是如何行事的?”那太爷听了,一时冷汗数下,忙止道:“官人远来辛苦,请去馆舍歇息罢,”便使眼色与李师爷,李师爷也忙过来赔笑,劝他去馆驿休息,那客人却仍自顾道:“征田不过一千八百頃,他却作两千五百頃来征;夏稅应征小麥不过伍百肆拾陸石,他却以麦谷易腐强征省耗,每石加七斗,还美其名曰平米钱,正可笑也,那里来的损耗当得七斗哩!平米,平米,恐怕都平进他家仓里了罢;不但是平米,还有折耗哩,朝廷原徵得是实谷,后来改作折色,好教百姓都不必解运了,这原是德政,谁知这新太爷却寻着空了,说甚么折色熔银恐有损耗,也强定加火耗七钱,也不知是甚火狱,竟得将一两银子化去了三钱,人家都是火耗,他可是钱耗也。端得是一个水磨功夫,其实是损了公,也害了私,却肥了自己。”
话未竟便觉口干,那太爷便趁此将他赶将出去,本欲使眼色与师爷,却见众人都盯着堂上看,李师爷等也面露惊色,目瞪口呆,不知缘故因往堂上看去,谁知一转眼却看见从前那账册正赫然摆在案上,二人一时大惊,那太爷忙拉过了师爷,悄声骂道:“怎地如此粗心,竟带到公堂来了,不是早嘱咐你妥善收藏了么!”那师爷忙小声道:“老爷吩咐,学生敢不效行。升堂来前,学生确已收储妥当了,不知怎地出现在此。”太爷问道:“你可收在何处了?”师爷道:“东翁既说堂前衙后人多眼杂,学生将账簿包裹掩饰藏在身上了。”因从怀中翻找一番,果然不见,太爷急道:“身上哪有藏书的地方,一时行动不慎便丢了,难怪被他寻见,平白教他知道了!”那师爷忙应了一声,便上前去取,谁知那客人却拿起蓝簿翻了起来,接着道:“听说他曾造了各色账簿,蓝的记录正税正数,白的便记里甲三办银。这三办里额办乃是庙堂所墨,那老爷自不敢阳奉阴违;坐办也是上差交代,他也不敢短的;只留杂办一项他却视作自家银库,可以任他予取予求。所谓官不修衙,凡官箴里都载的,他却不以为,甫一上任便要修衙,三月之后,又要葺宅,不过一月又要拜神修庙,三年之后凡是本地大小衙门寺观便都在这簿中修了一遍,却仍如旧,可谓怪哉。不但是修葺署衙,这簿子里还有迎送客使,凡三百次,共需银七十八两;修筑路渠,竟需三千八百两,真修了个金道,可惜也是纸上金道而已。要说这老爷倒也是个一碗水儿端平的人,他曾发告谕,说甚么修筑路渠乃利民之举,凡居住本县的,或行走过路的人家,除了那衣冠禽兽的都得服役,不论巨富贫瘠,商农道僧具行摊派,从前三办便是加摊,他却变本加厉,竟美名曰均徭,所谓均徭却是愈富愈摊,愈摊愈富,也不知是摊了多少,富了哪些哩?”一面又翻起了黑册,清了清嗓道:“那老爷实在也是厉害,不但有那蓝册的空儿耗儿,蓝册的名儿摊儿,还有一本黑册,里面计得一件事却有两笔钱,你道为何。原来这地方近来颇苦水盗,上司因之严促。一时捉到了,他却不但严讯实情,委差起解,反倒三餐送酒肉,万里供一浴,莫非他也有了人性么?原来那水盗流窜多地,为祸有年,身上藏金无数,这水匪也明利便对他道:“我如今为官所擒,要这钱也无用,不如献于老爷,只求保全性命。”那太爷觊觎已久,便收了钱将他放了,又寻个过路客人将他诬作水匪,屈打成招,再搜刮了一番,遂将他杀了,禀报上司却作剿灭水匪,不但得了赏银,还得连升三级,却也不知是幸也不幸。他也不怕读书人的悠悠众口,竟将贡生的廪膳都扣下,倘不得作价来赎便都充公了。充公,充公,也不知谁是公也。”太爷听了更害怕,忙去拉,他却安坐如山更将那红簿拿起,直慌得那太爷提心吊胆,却听他道:“商贾之人用这红册,是交易百货之便,遂有分红之称;从前人讥银钱为阿堵,颇非之,今操柄者也委身下鄙,做这自以为腌臜事了。那太爷也不例外,他曾在权宦门下作清客,虽未学得甚么文章,到学了一手捞钱的好本事,甫一上任便与手下县丞。主簿,典吏等勾结,又指使幕宾在白蓝黑帐外更做了一册红账,与上司分账。此事虽是明晰,奈何却无人敢问,原当分股分成,奈何他更是鼠望高仓,蝮觊鹰卵,竟独吞了这笔帐子,遂在红册中动了手脚,将这红字写大,把这黑数写小,便空造出了这一本红册,”因将这红册掷与桌上,道:“他也孝顺,自诩为相爷门生,虽常忘抚民,却从不忘为那权相祝寿,并藉此再捞一笔,实收却与红账不符。他自以为是万年可保,却不知这假土真墙,拆梁作棺的事儿是做不得,终于被人捉住了,上司遂发兵去,他唯恐那宝钞并账簿等将落在他手,便慌忙将那宝钞并账簿等都吞了,终于噎死,这便是少阴吞纸,三帐五册的典故了。”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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