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白梅树今年开得格外早,花瓣簇拥在枯瘦的枝头,风一吹,细雪零星飘洒,尚未触地便融了。
萧墨玉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也像要融进这片冰天雪地里。
东宫一片安静,洒扫宫人们嫌天冷也偷懒,都在詹事府里猫冬。
萧墨玉不是个为难下人的性子,说到底,父皇疼爱二皇子,嫌他克母,母后生下他便去世了,而他在母后死后独居东宫二十载,从未见过父皇龙颜。
这个皇太子早就做得味如嚼蜡,等同于被囚禁于东宫,彻底架空,就连出入宫廷都有一大群眼线跟随。
如此想来,太监宫女侍卫工匠们领不足月例银子,又拿不到几个子儿的赏钱,懈怠点也是人之常情。
四方天,红高墙,白梅发不出宜秋宫外,只有落雪时节,才有这样好的景致。
萧墨玉立于廊下,面色比狐裘还要苍白上几分,唇因久病而泛着不正常的嫣红,他伸出瘦削见骨的手,接住几片飘落的梅花瓣。
指尖冷僵,感受不到丝毫柔滑。
“皇兄,东宫雪冷,在外面站着赏雪吗?也不嫌冻得慌。”
一个带着闲散笑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庭院的寂静。
“内侍监是否把今冬的红罗炭送来了?若是没送来,臣弟便叫他们来送,皇兄同臣弟进暖阁里等。”
萧墨玉没有回头。
这声音他太熟悉了——他的好二弟,萧落尘。
“要害我直说。没了炭火,暖阁比外面还冷。”
萧落尘遭到拒绝,也不恼火:“我听闻父皇又斥责了太医署,说他们一群废物,连皇兄的心疾都治不好。要我说,皇兄这病,怕是心病吧?困在这四方宫墙内,看着东宫之位摇摇欲坠的滋味,可不好受。”
东宫是整座大胤宫里最萧条的地界,冷清就摆在眼前,地炕不热,火墙不暖,熏笼炭炉都不提,连个炭盆都没有,门前的毡帘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早翻毛边了。
“也就是皇兄不挑剔,换做是臣弟,早砍了那些宦官的脑袋。”
萧落尘踱步上前,与萧墨玉并肩而立,手指蜷曲轻蹭了下他的裘衣,动作看似轻柔,指节却深深陷进厚实的绒毛里,流连着,似是盼着与长兄亲昵。
萧墨玉拂去他的手,因这一下,心口处熟悉的绞痛又开始细细密密地蔓延,像有无数根冰针扎刺。
他自打出生那天便病歪歪的,早习惯了,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只是长睫微垂,遮住了眼底一片沉寂的乌润。
萧落尘被他拍了手背,手臂僵硬了那么一瞬。
这一下倒是不疼的。
皇兄体弱,手指玉似的修长,又冷,不似寻常男子冬日里穿件裾袍就能出门。
他这般里三层外三层的,手掌还那么冷,应该是太医署那帮人疏忽,没给他喝药调理身子。
“皇兄可知,”萧落尘收回手,悠然道,“坊间皆传,太子殿下容色倾世,尤胜仙君,便是深居东宫多年,这般死不了的病着,也别有一番风致?”
萧墨玉懒得听他一顿废话:“想说什么?用不着拐弯抹角。”
萧落尘轻轻一笑道:“这么多年,兄为储君,弟为子臣,弟弟哪一点做的不好?皇兄又何必对臣弟严词厉色?”
“皇兄身子骨越发单薄,走不出这东宫,臣弟心疼,只想来关心皇兄,送送爱心。”
萧墨玉轻咳一声,淡淡道:“你有那么好心?”
萧落尘盯着他羽睫下骤然变得湿润润的双眸,忽然道:“这东宫的门,我也不是第一次踏进来,你那明德殿,明珠芳华,宝座奢靡,我也坐过不少次。母后那些年忙着斗妃嫔、杀皇子,我只能躲在崇文馆与你一同读书。你还说,我不该关心你吗?”
“如今,他盼着我能夺得帝君之位,一心要借母族势力杀了你。你母家早就被赶出京安,我杀你易如反掌。可是长兄,你知道吗?我还不想杀。”
“鹊奴哥哥,我希望你知道,你我之间若是无半点情分,我今日便不会站在这里,巴巴地受你冷脸了。”
萧落尘居然直唤了他的乳名“鹊奴”,真是……好大的胆子。
萧墨玉吐出一口气,语气沉沉:“记住你在和谁说话,我是你兄长,跪下。”
萧落尘狠狠滚了下喉咙,似是不想弯下这截脊梁,可是萧墨玉再不受宠也是太子殿下,他可以不跪他哥,但必须跪太子。
“这样才对。”
萧墨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扫过他下跪的身影:“弟弟,你要记清楚,什么是规矩,什么是本分。在宫门里,有哥哥教你,出了东宫的门,你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萧落尘垂着头,额前碎发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只有落在身侧的手,拉住了太子殿下的袍裾。
“都是臣弟的错,对长兄不敬。”
“松开你的手。”萧墨玉道:“你不是对我不敬,你是在对储君不敬,我若是砍了你的头,你也无处申冤。”
“是,”萧落尘手指颤抖着松开,蒙受了奇耻大辱般,深呼吸一口气,才沉声道:“可是,兄长若是杀了弟弟,全天下人都要笑掉大牙了,到时候兄长这贤德仁善的好口碑,可全都入了土。”
萧墨玉淡淡道:“你的命比我的金贵。”
萧落尘道:“哥哥,旁人怎么想我不管,我只知道,你的命对我来说也很金贵。如今阖宫上下都盼着我能做皇帝,我求你,算我求你,你对我好一些,我若成帝,定为你修筑奢靡行宫,就在京安郊外,保你一世荣华富贵。你我同年幼时一般,打马长街,寻花问柳,吟诗作赋,依偎而眠,不好吗?再说了,长兄病成这样,实在不该与臣弟相争。”
萧墨玉淡淡道:“金屋藏兄吗?别把我当成你豢养的猫儿,我可不是你的姬妾。”
“臣弟没有姬妾。”萧落尘盯着病怏怏的太子殿下道:“就算兄长如何不喜我,如何欺辱我,我也不会记恨你。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宁可不立后,也要护着长兄一生一世。谁敢碰你,我就诸他九族,将他碎尸万段。”
萧墨玉是不大信这句话的,萧落尘狼子野心,盼着把自己拉下太子之位,而后踏在脚下,极尽凌辱,到时就不止是“跪”这样简单,怕不是剥皮抽筋。
不说远的,就是刚才让他跪下时那个眼神,萧墨玉便有种被恶狼咬杀的危险预感。
萧墨玉道:“我是太子,无需你来护着,这一世我都不会屈居在你之下,你永远是二皇子,你永远做不成太子。”
萧落尘眸色浓深下来,他终于忍不住握住狐裘下他的手臂,顺着一路摸到了他的手指,轻轻牵住,却用力握紧:“你就这样笃定你会一直凌驾在我头顶吗?总有一天,我要你跪着求我饶你一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兄长别把话说绝了。”
萧墨玉甩开他的手,“废话连篇,你从小就这样。”
萧落尘恍然,倏忽,他回过神,语气平稳:“我知道长兄心狠,身为天家的皇长子,不心狠是不行的。可弟弟的脾气,你也了解,我眼里容不得半点沙。皇位之争固然有牺牲流血,但那是对别人,对你,我愿意留你一命,届时你跌落太子之位,我会好好享用兄长婉转求饶的情态。”
萧墨玉置若罔闻。
听听,他这二弟嘴皮子多利索,真乃是奇人也。
萧落尘之所以叫“落尘”,因为他出生时就天有异象,刚一落地就有仙人天降,赐福于他。
不仅如此,那一日,神龙凤凰一同降世,江山万里,彩云飞漫,太卜署急匆匆赶到乾元殿,禀明崇云帝——二皇子乃是仙根临凡,身负天道使命,日后必将求仙问道,长生不老,最好将他立为太子,能保大胤朝千秋万代。
事实证明这老太卜令算得一点不错,萧落尘当真是落了凡尘的仙子,生性聪慧灵动,文武双全,总是哄得父皇欣悦。
近些年,父皇有意废太子,立萧落尘为太子,却总是遭到群臣反对。
只因大胤朝向来立嫡立长,长子娶妻,长女招婿。
萧墨玉是崇云帝的嫡长子、先皇后的独子,名正言顺的大胤太子。
就算是先皇后死的早,但也轮不上淑贞皇后所生的萧落尘做太子。
萧落尘放过狠话,气也消了,心说太子殿下生性孤傲,不肯低头也是一时的,好面子而已。
他垂眼看了看兄长的腕子,瘦的跟什么似的,适才笑道:“好了,不说那些不开心的。有一件事,我想请皇兄帮忙。”
萧墨玉冷淡地望着他。
萧落尘从腰际的玉带扣旁取出一把短刃:“李天师说,皇兄的命格贵不可当,乃是朱雀下凡,阳气太重,烧伤了皇兄的身子,才致使皇兄整日里病歪歪的。但是这也有好处,如今父皇病重,若是用皇兄的血入药,炼出的丹药,定能延年益寿。”
萧墨玉缓缓侧过头,看向萧落尘。
那双乌黑的眸子像是蒙着一层江南烟雨,朦朦胧胧,让人看不真切。
“你要取我的血?”
萧落尘被这眼神看得,竟下意识上前了半步:“皇兄,一日只取一碗血,不会很多。你身子本就弱,我断不会伤你根本。”
随即,他看见萧墨玉笑了。
那笑容极轻,极淡,绽放在那张苍白至极的脸上,竟有种惊心动魄的妖异美感。
“二弟,”萧墨玉的声音很轻,带着久病的沙哑,“只取一碗怎么够?要做这天下的共主,就要学会心狠。对别人狠,对自己狠,更要对挡路的人狠。我若是你,便会趁机杀了我,毕竟我不死,你永远做不成帝王。”
萧落尘道:“兄长,我并没有那样想,我虽然恨你,可若是想折磨你,还是在你活着的时候折磨你比较痛快。”
萧墨玉道:“好,你这样说,才对得起我们这一对出身于天家的兄弟。玄苏,今日你只是想要我的血,我给你便是。来日你若想要我的命,可以直说,我也不会饶过你,我会杀了你,杀得浑身是血也要杀了你。”
萧墨玉夺过刀,割破手腕,肌肤应声而裂,鲜血瞬间涌出,争先恐后地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晕开一大片惊心动魄的红。
殿内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玲珑巧致,藤蔓般缠在萧落尘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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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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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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