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灯下紫烟起,半缕残魂逍遥游。
二皇子高熹眼睛半眯着,眼神迷离而混沌,双颊泛着不寻常的红晕,他摇摇晃晃地起身,脚步虚浮得像是踩在棉花上,嘴里嘟囔着含糊不清的话语。
广洋卫将楼中客人尽数驱离此层,元令微满是嫌恶地看着高熹,声如寒冰,“太子殿下是说,二殿下在迎风楼密室中突发恶疾晕了过去,这才不得已将我师姐请来救急。又因太过担心手足,导致对楼中事物声声不觉,这才使得我们心惊胆战半日,劳师动众地破墙拆阁地寻人。”
“正是。”高照面若和煦春风,“确实未料到会如此。”
元令微面色阴沉,恨得咬牙切齿,明知对方是在胡言乱语,却仍是不得不与其虚与委蛇,“那还真是天佑二殿下!”
卢虞霖瑟缩在门外,满脸惊惧。
太子与二皇子竟在迎风楼内吸食乌香,今日吾命休矣。
“了了姑娘,”高照声音温润,“二殿下得的是什么病,竟会如此凶险?”
温了了思绪如麻,指尖不自觉地嵌入手掌,一边苦苦思索,一边谨慎答道,“二殿下此次虚弱晕倒,乃是长期的劳心劳力,损耗了气血。心主神明,血养心神,气血亏虚则心神失养,故而精神萎靡、眩晕无力。”
温了了心里发虚,声音愈发怯怯,“此番病情危急,我为二殿下立即施针用药,勉强回阳救逆,还望日后二殿下养息养心,切勿太过劳累,补气养血、调理脾胃,方能寿数绵长。”
高照面色温和,“原是如此,多谢了了姑娘救命之恩。”
在场之人除了元令微,皆是如释重负。
高照谢的不止是温了了妙手回春的医术、撒诈捣虚的诊断,还有迎风楼中普罗大众的性命。
当朝皇子浸淫禁品,此事一旦传出,高熹前途尽毁不算什么。但为保天家声誉,他怕是不得不造些业障,杀人封口。
元九健快步走到元令微身后,沉声说道,“密道里的男尸为张宓福商队里的疯子。”
“疯子?”元令微猛地想起,张宓福确实说过前些时日,江掌柜帮他们在楼里寻人的事情。
“商队里为何会有疯子?”高照疑惑问道。
元九健看向元令微,见她点头,正声说道,“是张宓福商队入京时遇到的,他们厨娘见那疯子可怜便收留了。”
元令微想到张宓福那满是算计的嘴脸,分外意外她竟有此善举。
“主子,那疯子身份确认了。”元九健压下心中异样,沉声说道,“是兵部清吏司职方主事刘琛。”
“你说是谁?”元令微骇然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他是谁!”
“是本应与龙血军一同死在黑水道的兵部清吏司职方主事刘琛!”
字字句句皆人言,字字句句惊鬼神!
元令微险些摔倒,温了了立马上前将她稳稳扶住。
元令微血色盈目,“确定没认错人?”
元九健语气坚定,“郑四海与他是旧识,断不会认错。”
元令微粗喘声息,“他是怎么死的?”
“大致看上去是被人拖进密道,一刀毙命。”元九健小心翼翼地说道,“小人想请温姑娘去验尸。”
验尸的仵作是下三流的行当,温了了是当世大儒温即仙的独女,温即仙虽无官职爵位,但地位不可撼动,他的独女自是贵不可言,元九健为元暨甯报仇心切,此时已是顾不得这些了。
温了了小心地放开元令微,没有丝毫迟疑,“我现在就随你去。”
元九健感激不已地看向温了了,温了了却是手脚利落地拿起随身小包,便随他一同向外走去。
元令微垂目看向地面,面色冷峻,好似在沉思什么,突然大喝一声,“元五信!”
“小人在!”
“找一间屋子,严审张宓福。”元令微声音如秋坟鬼唱,直叫人不寒而栗。
高照缓缓踱步到元令微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既是兵部的人,还是请兵部、大理寺、刑部来一趟吧。”
雅室弄茶意,共品万物生。
元令仪手持茶杯,静默地听着穗岁转述刚才发生的种种,思忖半刻后说道,“太子派人去请两部一寺了吗?”
“是的,但是并未派人将二皇子送回阆京。”穗岁小声答道。
“若是此时派人将二哥送回,反倒是欲盖弥彰。温姑娘杏林圣手,左右已经有了她的诊断,二哥总不至于因荒唐事受罚,至多就是被父皇训斥一顿。”高昱神情淡淡的,“此事已经闹大了,我不便出面,你要小心行事,切勿冲动,尤其是要看好元二公子,他年纪小,不经事。”
元令仪眼中有些酸涩,“你也要诸事小心。”
高昱紧紧攥着手中温热的茶杯,透亮澄净的茶汤映出他浑身的孤独寂寥,他不敢抬眸去看元令仪离去的身影,生怕自己贪恋低眉菩萨,奢望六道慈悲。
风动心摇树,云生性起尘。
元令仪就算早已知道太子在此,但俩人就这样面对面地坐下饮茶,仍是万般不自在。
单论这份姻缘,可谓处处皆是圆满。
高照是周帝唯一的嫡子,自幼被立为太子,身份尊贵,才华冠世,文章天成,容貌独绝,积石如玉。
元令仪心中长叹,阆京城中芸芸贵女皆羡慕的姻缘,她又有什么不满的。
裴太后薨逝,裴家覆灭,前尘往事,俱是烟消云散。
高照抬手将元令仪的茶杯斟满,声音醇如浓茶,“听闻你要随长遥夫人游学,北境苦寒,如今正受寒灾侵袭,为何不向南而行?”
元令仪默默听他发问,将他的话一字一字在心中剖开论断后答道,“夫人虽是女子,但心怀天下,北境遭难,夫人前去支援抗灾,臣女虽非夫人弟子,但既决意追随,定要献绵薄之力。”
高照似是未看出她的谨慎提防,闻言面色不变,淡淡说道,“一路平安,若遇困难,遣人书信与本宫,本宫定会想方设法助你解决。”
元令仪低头饮茶,不再言语。
兵部的人是最先赶到的,随后是大理寺,刑部。三方人马见到高照皆是一惊,送信的人只说刘琛死在迎风楼中,并未言明太子也在此处,急得纷纷派人请自家上官火速赶来。
温了了将验尸情况说与来人,“死者刘琛,致命伤确为后背刺入心脏的一刀,但他身上诸多旧伤。头部有被钝器击中的痕迹,伤口已经愈合,不能断定此伤是否导致他的疯病。月余之前,他被重刑虐打过,十指指骨碎裂,身上鞭痕烫伤无数,右腿被人生生打断,已经长毁了。”
元令微神情阴冷,“张宓福怎么说?”
元五信回答道,“她所言与之前一致,确实是商队厨娘在来京的官道上收留的他,当时他身上并无可有证明身份的物件,她想着左右就是给这人一口饭吃,就同意收下他了。”
“她一个商人,为何无缘无故收留一个疯子。”元令微声音愈发冷冽,“别告诉我她是善心大发。”
元五信神色闪过一丝犹疑,随后说道,“张宓福生父亡故多年,刘琛肖似其父。”
元令微闻言愣住。初见张宓福,这人便以偷盗令牌这种下作手段,欲与英国公府搭上关系,明明知道温了了行踪下落,却仍是不顾他人性命地权衡利弊得失。
商人重利,却仍存恻隐之心。
元令微现下十分懊恼自己的武断,张宓福也就二十一二的年纪,从到奴隶到行商掌柜,一个女娃娃到底是何心智,经历世道多少搓磨,才敢在逆境里撒野,颠倒乾坤命运。
元令微声音嘶哑,“给她治伤,再给她笔银钱。”
广洋卫将楼中之人一一排查,把几个可疑之人交给兵部后,着人通知大理寺收尸。
大理寺的人火速将刘琛尸体收殓,卢虞霖跟着忙前忙后,待一切妥当之后才发现高昱不见了,正四下寻找,迎面撞上了里倒歪斜的高熹。
高熹终于是清醒了过来,此刻浑身酸软尽是不得劲。他贵为皇子,却要听李馥的教训,不过是一个奴才,仗着背靠高照,三番五次地不敬他。
高熹阴沉着脸,气急败坏地向外走去,见到来人是卢虞霖,狐疑道,“你怎么在这?老五呢?怎么没与你在一起?”
卢虞霖顿时警铃大作,“二殿下安。我怎么会知道五殿下在何处?”说罢,不自在地干笑两声。
卢虞霖虽然才学不佳,但为人正直,最是见不得恃强凌弱。
反观高熹此人,不学无术,恣意纵欲,欺男霸女的劣迹委实不少,高昱自小受的欺辱多半都是拜他所赐。
“老五不是暂住在你家吗?”高熹不满地说道,“让老五过来见我!”
卢虞霖急急地辩解道,“五殿下不在这啊。我是来凑清谈会的热闹,五殿下又没怎么读过书,他怎么可能来这?”
高熹一把扯过卢虞霖,恶狠狠地说道,“卢虞霖,你爹不过是个吏部侍郎,莫要打肿脸充胖子逞英雄,我昏迷前分明见过他,让他过来见我!”
卢虞霖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推开高熹,“二殿下,我说过了,五殿下不在楼内,你莫要强人所难!”他理了理衣衫,突然正色道,“家父吏部侍郎,正三品官衔,为陛下擢选人才,考核地方官员,从政以来无不勤勉,呕心沥血为陛下尽忠职守,肃大周吏治清明!你有何资格看低家父?”
高熹不是第一次见到卢虞霖锋芒外泄,他气恼地拉过卢虞霖,环视周遭后见无人跟踪,小声说道,“你要是不想让老五死,就让他快些来见我,我今日亲眼看他进过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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