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若按照皇帝以往的脾气,大可直接抛出一纸诏书,把江御暮牢牢捆在太子身边。
这次却偏偏不行。
只因国师特意嘱咐过,这桩婚事必须在双方都自愿的前提下完成,才能对太子大有裨益。
但凡一方心有芥蒂,或被强迫成婚,都会产生反噬。
皇帝以前从不信这些方士的诡术,可是费红英与他们不同,她将太子从鬼门关边缘拉了回来,为这个王朝保住了目前唯一可用的继承人。
因此,她口中的忌讳,皇帝是万万不愿去触碰的。
昨夜听到费红英如是嘱咐时,皇帝十分不解:“能做太子妃,还能得朕亲自赐婚之荣,难道江家小姐还会不情愿么?”
费红英摇头道:“据贫道推算,江小姐非但不会有丝毫不情愿,反而还会对您千恩万谢,巴不得早早与太子殿下成婚。”
“道长的意思是……”皇帝渐渐皱起双眉。
“陛下所料不错。”费红英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赐婚之事,太子殿下那边恐有重重顾虑,不会当即接受。”
皇帝更为狐疑:“却是为何?”
为何为何?还能为何?江御暮告诉她的呗!
前夜会面时,她的原话是:“我与太子虽有交情,但一直以朋友相称。即便他对我略有情愫,也远远没到议亲的那一步。皇帝若在此时插手赐婚,太子很有可能会拒绝——就像在过去的三年里,他两度拒绝皇帝为他选太子妃一样。不知为何,在婚姻之事上,他似乎执拗得很。”
费红英又问:“那你为何还要我向皇帝进言,求他赐婚?”
这不是操之过急了吗?
江御暮苦笑:“没法子,当初为了救纪青元,我跟安王穆归礼许诺过,要做他的下一任王妃。如今唯有借皇帝之威,把我和太子早早锁在一起,才能彻底断了安王的念头。否则一旦他上门提亲,就不好收场了。”
费红英恍然大悟。
原来,江御暮设计让皇帝赐婚,并不是为了即刻成为太子妃。
当然,如果此事能成,那是最好。
如果成不了,至少还可以获得一个摆脱安王的正当理由——江御暮是皇帝认定的太子妃,纵然婚事尚未议定,其他皇子为免瓜田李下之嫌,也不该与她再有来往。
“我明白了。”
费红英欣然一笑。
不知为何,明明是同样弧度的微笑,在皇帝面前却多出了几分神秘意味。
他方才提出的问题,她早就想好了要如何回答。
“回禀陛下,依卦象来看,太子殿下与江小姐虽互为正缘,但姻缘线尚未相连。尤其太子一方甚不明晰,变数颇多,乃红尘之心久久未定之故。”
皇帝听罢立刻着急起来:“这可如何是好?”
费红英镇定自若:“陛下莫慌,早先那颗丹丸,不是已经为太子殿下续了三年寿命么?只要能在三年之内促成这桩婚事,太子殿下便可安然无忧。”
皇帝这才踏实了些:“也罢,三年时间,只要让他们多相处相处,不怕没有机会。”
语毕顿了顿,又问:“既然吾儿尚未定心,明日席间,朕就没必要下旨赐婚了吧?归衡那孩子脾气倔,万一朕表露此心,反使他与江家小姐生出嫌隙,那就难办了。”
费红英连忙劝道:“不不不,陛下细想,江小姐年方十八,正是议亲的年龄。您若不早早表态,让她为太子殿下守着,万一江家另为她定了亲事,岂不麻烦?”
皇帝听罢轻叹道:“还是道长想得周全。”
因此,皇帝赴宴时带上了一方锦盒,里头躺着他亲笔写下的赐婚圣旨。
今日,皇帝更是特意安排江淮照和太子一左一右,面对面坐在离他最近的席位。
只是宴堂太大,一张张矮桌整齐摆开,即便是最近的席位也离皇帝有好一段距离。
几轮敬酒后,皇帝没有直接引入话题,而是迂回着对众人大谈往事。
甚至,还聊起了他与江淮照同在前朝为官的事。
这下不仅江淮照诚惶诚恐,在座的诸位皇子也紧张起来。
怀王穆归正秉承着只拍马屁,不发表多余观点的原则,连连吹捧皇帝英明神武。
安王穆归礼则顺着皇帝的话茬往下说,大赞江淮照是功臣贤良。
皇帝一笑而过,转头看看太子穆归衡,他却仍旧剑眉紧蹙,一言不发。
这孩子,真不让他省心。
皇帝给身后的老内监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立刻从皇帝的桌上端起一盘菜,双手捧到江淮照的桌前放下。
区区一盘菜,瞬间吸引了屋内所有人的目光。
“江大人,陛下赐菜。”老内监笑吟吟说完,便退回了皇帝身后。
江淮照连忙起身,走到宴堂中央,向皇帝下拜谢恩。
“平身吧。”皇帝道,“江爱卿,你可知道朕赐给你的这道菜,有什么说法?”
江淮照回到桌边坐下,仔细端详着那盘菜。
光洁白净的瓷盘上,细长笋丝蜿蜒曲折,如碧色江水波光粼粼。岸上栽着一颗高木,是将松露细细切来,摆成参天巨树的形状。
江淮照审慎道:“江边有木,江水润泽其木。陛下放心,微臣定然不负您的鞭策,余生数十载,都会尽心尽力,为您效犬马之劳。”
皇帝笑着摆摆手:“淮照啊,今日家宴,你怎么又谈起国事来?”
“家宴?”
这个词,比皇帝突然赐菜的举动还惹人注目。
怀王心直口快,将疑问脱口而出:“父皇,今日之宴,不是为了恭贺国师乔迁之喜吗?怎么又变成家宴了?”
皇帝看着坐在最远处的费红英,说道:“国师对太子有救命之恩,如何封赏都不为过。朕已然决定,要赐他国姓。鸿影啊,从今以后,你就姓穆了。”
费红英微笑着翻了个白眼。
没关系,眼前有飞绡挡着,没人能看见。
“微臣穆鸿影,叩谢陛下隆恩。”
费红英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名字,但是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安王穆归礼好像猜到了什么,看看费红英,又看看皇帝,最后将目光落在江淮照身上。
他佯装一无所知,故意玩笑道:“国师也就罢了,江尚书怎么也来赴咱们的家宴了呢?难不成,父皇您也要给他改个名字,叫穆淮照?”
如此尴尬的笑话,竟也把皇帝逗得哈哈大笑。
“你呀你呀,一天天的,总有那么多怪话。”
皇帝伸手冲他轻点几下,慢慢收起了笑容,正色道:“朕赐给江爱卿的这道菜,不过是借‘江边有木’之景,讨个彩头。”
语毕转头看看穆归衡,笑问:“太子,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穆归衡一直在为蛊毒之事悬心,走神已久,压根没注意他们方才在聊什么,只得糊弄道:“儿臣愚钝。”
这种反应落在皇帝眼中,却像是在刻意装傻。
既然穆归衡这样回避问题,他也只能主动捅破窗户纸了。
“朕的意思,是让你迎娶江家长女,共结两姓之好。”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神态各异。
江淮照面露喜色,好像迫不及待预备开口谢恩。
怀王穆归正一脸茫然,看看太子,又看看桌上的红烧肘子,觉得还是肘子更有吸引力。
安王穆归礼冷眼望向费红英,隐隐觉得这件事背后有她参与。也许,她意图促成太子与江御暮的婚事,就是为了赶走自己身边唯一的可用之才。
这样一来,穆归礼若想壮大自身势力,就只能接受费红英的投诚。而她也会成为他唯一的盟友,至少短期内是唯一的。
可是,为什么?
如果她有心帮助自己争储,难道不是更应该拉拢江御暮吗?
费红英把事做得这样绝,是因为她不能容忍二仆共侍一主?
还是因为……她算出了江御暮有何猫腻!?
费红英面色如常,脸上的微笑一成不变,像专门练过似的。
她的席位太远,看不清穆归衡此刻作何反应,只能靠耳朵去听。
恨只恨,她的耳朵没有神力,听不到穆归衡的心声。
当然,就算有神力也没用,因为穆归衡此刻压根没有心声。
他这颗心,从没有这么安静过。
迎娶江家长女?迎娶江御暮?
短短一霎,他的眼前已经闪过许多画面。
不是披红挂彩的迎亲队伍,亦不是新婚之夜的龙凤花烛。
不是红盖头下的如花美眷,亦不是举案齐眉的并蒂芙蓉。
而是由火光绘出刺目尾迹的羽箭,数不胜数,如骤雨疾落。
是一座接一座飘出浓烟的烽火台,天震地骇,飞沙走石。
最后一幅场景,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穆归衡甚至能闻到血腥气。
而他自己,就是那血腥气的源头。
他身上的明黄龙袍被鲜血染成赤色,胸口插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
执剑之人面目模糊,辨不清五官。时而熟悉,时而陌生。
系统不再发出声音,但他知道,它没有离开。
它不会离开。
它在等。
等这些画面中的场景全部成真,就是它享用胜利果实的时刻。
穆归衡注定会死在系统的预言中,但……他绝不会让江御暮也出现在那些画面里。
他已经连累她够多了,不是吗?
“父皇容禀。”
穆归衡站起身,走到皇帝正前方不远处,毫不迟疑地下跪叩首。
“儿臣不愿迎娶江家长女,请父皇收回成命,为江小姐另择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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