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被封为太子,离宫开府的当天夜里,穆归衡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场景再简单不过——他穿着龙袍,死了。
死不瞑目。
心脏骤然紧缩,穆归衡猛地睁开双眼,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苍老的、几无感情的声音。
“不要妄图改写宿命。”
“你无法摆脱我。”
“这个朝代注定二世而亡。”
有那么一瞬,穆归衡还以为自己处于第二层梦境。
因为那老者的声音就从他体内传来,这不合理,太不合理了。
穆归衡用了许多办法,想让自己“醒来”,然而都是徒劳无功。
他很快意识到,不,还有一个办法尚未尝试。
穆归衡走到一张桌案边,从木匣里取出一把匕首。
他望着漆黑的夜空,似乎在思考,是不是应该用这把匕首划破四周的梦魇?
然而就在他将刀尖对准自己的那一刹,老者的声音再次传来。
“检测到违规行为【弃命轻生】,即将降下惩罚。”
来不及思考此话何意,穆归衡便接受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剧痛之罚。
潮水般的痛楚霎时涌来,十二岁少年未长成的身躯实在难以承受。
门外有护卫听见屋里的响动,急忙进来查看情况。
“你……你是谁?”穆归衡倒在地上,挣扎着发问。
护卫心道不好,太子殿下这是突发恶疾了?怎么连人都不认识了?
他赶忙报上自己的姓名,但他不知道,穆归衡发问的对象根本就不是他。
“吾乃系统。”那个声音说。
“什么……东西……”穆归衡不太理解,对方是姓系名统吗?
老者似是听见了他的心声,接着说道:“亡国系统,会永远注视着你,直到你亲手将这个国度推向覆灭的结局。”
说罢顿了顿,又补充:“你不需要理解,只需要执行。”
穆归衡一时难以接受这些信息,恍惚间看到有人慌慌张张跑出去请太医。
系统仿佛透过他的双眼看见了这个世界,笃定道:“都是徒劳,太医救不了你。”
穆归衡已经意识到,跟他沟通不需要说话,用思维交流即可。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他想。
系统的情绪没有波澜:“你可以不信,今后我下发的各项任务,你也可以不执行。只要你能承担后果。”
什么后果?他问。
系统很快回答:“比你此刻所受之痛更胜百倍,仿若浑身筋骨尽断,鲜血逆流。”
穆归衡沉默了,似乎直到此刻才真正相信,自己并不在梦里。
可是从某种意义上讲,他难道不是陷入了更深更可怖的无垠噩梦吗?
为什么?他想。
这个名为系统的鬼东西,为什么会找上他?
短暂的静默后,穆归衡第一次听到系统露出近似于常人的感情波动。
彼时彼刻,它好像变成了一个絮絮叨叨的耄耋老人,许多年不曾开口,终于找到机会一吐为快。
千百个字汇成一份情绪,穆归衡读懂了,系统深深厌恶他的父皇穆明。
从某种意义上讲,穆归衡也算是代人受过了。
“你是穆家王朝得以存续的唯一希望。”系统说。
这并不是一句赞誉,更像是一种诅咒。
“所以,我会永远注视你。”
“所以,我会毁了你。”
“但你无需觉得孤独,你的父亲,你的兄弟,你的王朝,都会为你陪葬。”
“在不远的将来,不远的……”
将来。
穆归衡尽量不去考虑这个“将来”,只想尽快逃离系统带来的梦魇。
他试过反抗,不做它下发的任务,想看看生活是否能如常运转下去。
答案是能。
除了他自己被折磨得半死不活,其他人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消极的反抗持续不了太久,本能的求生欲带他走上了另一条路。
“好,我接受任务。”
真正踏上这条路以后,穆归衡才发现系统并没有那么全知全能。
至少,它用于判定任务成败的基础规则中有许多空子可钻。
如果接到【嗜杀】任务,拍死十只蚊子也能被判定为成功完成任务。
与此同时,每完成一个任务,系统都会下发一份奖励。
奖励内容从来没有变过,永远是【观测】。
而观测的对象,就是未来。
为了验证系统的预言是否准确,穆归衡起初会选择观测“最近的未来”。小到天气晴雨,大到朝中奏对。
很快他就能得到答案,系统给出的画面从来没有出过错误,哪怕一丝一毫的偏差也无。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终将迎来第一幅预言画面里那样的死亡结局?
穆归衡不愿认命。
上天曾给他再活一次的机会,总不会是为了让他甘心赴死吧?
穆归衡试图扭转预言。也许很难,也许无法实现,但总要试试。
每当他选择使用任务奖励,系统都会在他当晚的梦境中展示他想观测的场景。
巧合也好,命定也罢,总之没过多久,他就“观测”到了一桩命案。
死者是大皇兄,凶手是二皇兄。
梦里的环境是大皇兄的寝殿,二皇兄径直闯入,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鲜血如泉涌,腥气甚至浸透了穆归衡的梦境。
一刹惊醒,穆归衡后背冒出层层冷汗。他知道,如果不加干涉,这桩凶案便会发生在次日的夜晚。
他决定做点什么,瞒不过系统,系统也没打算阻拦。
它沉默地注视着穆归衡,看见他于次日傍晚赶往大皇子的府邸,好一通软磨硬泡,拉着他在书房里谈了许久诗文。
窗外阴云密布,有一滴没一滴地下起雨来。
在梦里,这就是二皇子动手杀人的时刻。
现在这件事还没有发生,但穆归衡不敢放松。
“太子殿下今日是怎么了,有些心神不宁啊?”大皇子疑道。
他们的关系并不算亲近,既非同母所出,又隔着十余岁的年龄差,平日甚少来往。
怪哉,怪哉。
穆归衡没有回答。他承认自己卑劣,妄图救下大皇兄并不是因为顾及手足之情,而是想试一试,自己未来能不能找到一条相似的出路。
“下雨了啊……”气氛尴尬时,人们总是喜欢用谈论天气的方式岔开话题,大皇子也不例外。
他吩咐侍从:“去,煮一壶热茶来,给太子殿下驱驱寒气。”
用茶堵住对方的嘴,就不用没话干聊了,他想。
侍从领命而去,很快便回来奉上热茶。按规矩,先给身份更尊贵的太子倒上,他的主子反而排在后面。
穆归衡心里压着巨石,端着茶碗也无心喝下,只问那侍从:“今日,怀王可曾上门拜访?”
侍从一愣,想了想,答曰:“好像……来过吧……”
穆归衡放下茶碗,急切追问道:“何时来的?待了多久?现在可回去了吗?”
他没有等到答案。
只等来大皇子嘴角溢出的两道黑血。
震惊之下,穆归衡仍然反应极快,当场制住了那名仆从。对方起初并未把这个十二岁的小少年放在眼里,直到被他三招打服,才学会不能轻敌的道理。
皇帝震怒,亲审此案。穆归衡心乱如麻,好像知道凶手是谁,又打心底里不希望那人当真是凶手。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此案却由皇帝亲自抹去痕迹,只生造出一个粉饰太平的故事。
穆归衡这才明白,凶手不会再有别人。他在梦里观测到的未来,终于在他自己的干预下,以另一种形式成真了。
系统仿佛读懂了他的心声,适时开口道:“不要妄图改写宿命。”
多讽刺啊,这曾是系统出现那日,对他说过的第一句话。
后来,穆归衡每次扭转预言失败时,系统都会将这句话再重复一遍。
他从来没有成功过,哪怕是让一幅最平平无奇的预言画面产生一丝一毫的偏差。
渐渐的,穆归衡终于不再做无用功,连带着任务奖励也不怎么使用了。
观测?既然无法改变定局,又有什么好观测的呢?
话虽如此,但他心底终究保留着一丝希望,平时好像是难以复燃的死灰,偶尔却也蠢蠢欲动着。
每当那个念头探出头来,穆归衡就会使用一次任务奖励,再观测一遍自己的死亡场景。
从十二岁到如今,他观测过十七次,梦境从没有发生过任何改变。
纵然他没有按照系统为他铺的路往前走,每次都用钻空子的方式完成任务,梦境依然没有发生一分一厘的变化。
他注定成为亡国之君,注定死于一位面目模糊之人手中的利剑。
“你可想过,亡国之君的皇后会是何种下场?”穆归衡向江御暮问道,没有期待得到任何答案。
“我抗旨拒婚,只是不想再多一个人为我陪葬。”他们的拥抱仍未结束,“尤其是你。”
他感觉得到,江御暮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是在害怕吗?还是在为他担心?
“你有观测过我的命运吗?”良久,她终于问。
“没有。”穆归衡如实回答,“我怕……”
怕看到她的不幸,他却无能为力。
也怕看到她的幸福,全然与他无关。
得到这个答案,江御暮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如果穆归衡观测过她的未来,也许他梦中那个执剑之人,就不会再面目模糊了。
还好,现在警报解除。
一份不可宣之于口的喜悦随即涌上心头,如果穆家的王朝注定二世而亡,江御暮是不是可以亲手托起旧日的一轮明月呢?
也许,她可以放弃从前的计划,不必费尽心机做他的太子妃和未来的皇后,不必在千百双眼睛的凝视下冒险去父留子,不必用年幼的傀儡小皇帝做垫脚石……
是啊,她应该回去,回到母亲身边去……她最擅长变通,可以立即制定一个全新的计划……
江御暮有些兴奋,抑不住的那种兴奋。可是与此同时,她又有些悲哀。
在这个难辨真假的世界里,穆归衡是她唯一的同类。
虽然时代相差一千余年,但是至少,他们来自同一条世界线,灵魂得以体验邈远的共鸣。
不知思考了多久,穆归衡终于松开怀抱。
“江姑娘,可以再帮我完成一个任务吗?”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逞强笑道。
“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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