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归衡离开以后,费红英走出宴堂,随便唤来一名丫鬟问道:“安王殿下在何处休息?”
丫鬟答曰:“回大人,殿下在西偏院的厢房。”
“知道了,多谢。”
费红英过不惯被人伺候的生活,面对向她屈膝俯首的人,她总会产生一种奇异的不适感,明明不痒,却想挠挠鼻尖。
小丫鬟总是低着头,不敢直视这位新主子。即便对方是“眼盲”之人,她也不敢放肆投去视线,生怕被察觉端倪,落一个不守规矩的罪名。
此刻骤然听见一声道谢,小丫鬟怔愣片刻。待她反应过来,抬起头,却只能望见费红英步履匆匆的背影。
眼盲之人也能这样健步如飞,不需要旁人引路吗?小丫鬟想。
也许,这就是世外高人的厉害之处吧。
……
西偏院。
费红英敲了敲厢房的门,“安王殿下,微臣来给您送醒酒汤。”
屋里传来一道闷闷的声音:“进来。”
费红英两手空空,推门而入。
安王穆归礼斜卧在榻上,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上下打量着她。
“醒酒汤呢?”
费红英面无表情:“殿下,您没醉,不需要醒酒。之所以跑来偏院休息,不就是为了与微臣面谈一番么?”
她做了这些年的郎中,对付过不少醉鬼。真醉假醉,深醉浅醉,她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穆归礼支起半边身子,懒懒摆出坐姿,眼睛仍旧微微眯着:“你怎么不笑了?”
方才在宴席上,她不是一直在微笑么?穆归礼有时甚至会想,她的脸肯定在发酸发麻,从唇角开始,向两侧的脸颊蔓延。
费红英言简意赅:“笑累了。”
江御暮说过,跟安王穆归礼相处时,不必给他太多好脸色。这人虽然看似是个暴脾气,其实骨子里贱得慌。你进一分,他会顶回来两分,但只要你不露惧色,打回去九分,他会自觉认怂,退开十分的。
果然,穆归礼丝毫没有因她的失礼而生气,反而笑着将身子又摆正了些。
“其实,你板着脸的样子更好看。”他说。
费红英经他这么一夸,只觉得背上爬满了蚂蚁。早听纪青元说过安王喜好男风,现在她扮成男人,不会误打误撞地被他视作猎物了吧?
不行,得把话题拉回正轨。
“安王殿下,微臣托江小姐向您转述的话,她可曾如约带到?”冷冰冰的问题,语气没有半分波澜。
穆归礼站起身,向她走近两步,以问代答:“你想投入本王麾下?”
“是。”费红英不假思索。
“为什么?”穆归礼心存疑虑,“你救了太子一命,已然深受我父皇信任,在朝堂站稳了脚跟,何必另寻一个新靠山?”
什么靠山大得过皇帝呢?就连穆归礼本人,也不得不看着他的眼色生活。
费红英云淡风轻道:“因为那把龙椅,迟早有一天会换人坐。微臣还年轻,总不能把一辈子赌注都压在垂垂老矣的旧主上,不是吗?”
穆归礼心弦一动,被她话中隐晦的暗示激起了一片涟漪,脸上笑意瞬时消散,低声问道:“国师大人此言何意?难道父皇百年之后,继位的新主不是如今的太子么?”
费红英仿佛万分笃定:“他活不长的。”
穆归礼追问:“还能活多久?”
费红英撒谎如传播真理,毫不心虚:“至多三年。”
“连你也救不了他么?”
“微臣纵有此能,也不会与天意抗衡。”
穆归礼的声音有了些微颤动,带着明显的期待问道:“你来向本王投诚,难道是因为——?”
“没错。”费红英主动靠近一步,身上淡淡的清苦药味尽数送入他鼻腔,“微臣算了一卦,下一个坐上龙椅的人正是您,安王殿下。”
穆归礼心中霎时涌起一片喜悦的潮水,奈何出口太少,迟迟无法宣泄,堵得他心脏越跳越快,几乎就要炸开。
真的吗?他未来真的能成功登上大位吗?
即便说出这番话的人是国师,是所谓的“神道高人”,穆归礼也不敢草率相信。
他至少还要再确认一点:“你倒说说,本王是如何夺位的?”
费红英不动声色:“殿下确定要问么?常人闻得太多天机,可是会遭到反噬的。”
穆归礼被唬住了,不敢再深挖这个问题,唯恐影响到未来的帝位归属。
可他仍然不敢百分百信任费红英,决定再试她一试。
“国师大人,本王很愿意同你合作。但是在此之前,本王总得亲眼见证一回你的神通。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不过分,殿下想如何见证?”费红英看似面不改色,其实心里已然没底起来。
遇到这种突如其来的要求该怎么做?江御暮没有教过她,只能随机应变了。
穆归礼细思片刻,半真半假道:“本王有个护卫离京执行任务,久久未归,彻底失去了踪迹。国师若能算出他如今身在何方,本王便信了你的神通。”
费红英短暂皱眉一瞬,动作微不可察。
她在这段话里发现了明显的矛盾。
如果那个护卫“彻底失去了踪迹”,那么穆归礼如何能甄别她“算”出的答案是真是假?
倘若她信口胡言一句,说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难道穆归礼还要派人前去寻找么?若真如此,就算找不到,她也有话可辩:地是死的,人是活的,总不可能一直待在她算卦时所得的地点。
若要解释这种矛盾,唯一的可能便是——穆归礼此话有所隐瞒,他一定知道那护卫如今身处何方。
费红英心中已有猜测,但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试探问道:“这不难,还请殿下将那护卫的姓名告知微臣。”
穆归礼眯眼回忆半晌,答道:“本名不记得了,本王给他赐名为‘时异’,可用么?”
可用,太可用了!
费红英的睫毛微微一颤,在飞绡覆盖下没有露出破绽。
“哪两个字?”她问,仿佛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得到回答后,费红英从袖中摸出三枚铜板,抛掷六次,得到一卦。
她根本不会解卦,连方才掷得的阴阳顺序都忘了,但是无妨,她早知道答案。
“奇怪。”费红英皱起双眉,“殿下确认,那护卫当真离京了么?”
穆归礼双眸一亮:“卦象如何?”
费红英收回铜板,袖手道:“卦象显示,他此刻身处京内的高官府邸,似乎被关押着,而且性命垂危,几乎奄奄一息。”
穆归礼急切追问:“哪位高官的府邸?国师大人可算得出来?”
他迫切希望费红英能说出正确的答案,因为这就意味着她当真身负神通,也意味着他会如她卦中所言那般,成为下一位皇帝。
费红英伸出左手,拇指在另外四指上轻点几下,舒眉道:“户部尚书,江淮照。”
穆归礼得到答案后沉默一瞬,紧接着放诞大笑起来,久久未停。
费红英知道,从这一刻开始,飞鸿影就正式踏入安王的阵营了。
哦,不,是穆鸿影。
但是,跟她费红英有什么关系?
穆归礼啊穆归礼,你就在这份虚假的光明未来中,多沉沦一段时日吧。
……
东街甲巷,穆归衡来至枕闲书铺门口时,迎面遇上江淮照推门而出。
江淮照脸色不善,似乎心里仍然憋着一股怒火,不但没有给太子行礼,甚至还白了他一眼,冷哼着拂袖而去。
在系统的基础规则下,作为一个暴戾不仁的太子,穆归衡此刻应当大发雷霆,厉声唤回江淮照,治其大不敬之罪。
但是他没有。
他理应承受对方的怒火。
不论出于什么理由,既然他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言羞辱了江淮照的女儿,就该当承担后果。
系统的惩罚随即降下,穆归衡扶上书铺的门,竭力忍受着全身骨骼寸断之痛,双唇紧闭,拦住满口血腥。
路人纷纷避远,没有人敢靠近。
江御暮察觉了门口的动静,慢慢向门外的人形黑影走去。
两扇门板向内打开,穆归衡失去支撑,身体立时向前倒去,来不及作出反应,就摔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江御暮很快察觉他的异状,轻声问:“又有什么任务失败了吗?”
“不……”穆归衡咽下口中鲜血,艰难答道,“一会……就好……”
江御暮不再出声,用脚尖依次轻踢两扇门板,力道适中,正好关上门。
穆归衡感觉到她在轻抚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像顺毛安抚旺财那样。也许,她是想缓解他的痛苦。
江御暮的发尾垂在他手边,随着她身体的动作一悠一晃,蹭得他手背发痒。
说来也怪,明明此刻浑身都在经历剧痛,穆归衡真正在意的,却只是手背上的那一点痒。
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不是已经做好准备,待他取走一缕用于移蛊的青丝,今后便要与她分道扬镳吗?
不是已经认清现实,明白只有把她推远,才能确保她不被牵扯进系统预言的死局中吗?
可是为什么,在与她拥抱的那一刹,他还是会下意识地搂紧她的腰呢?
“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赐婚啊?”她柔声问。
语气没有愠怒,没有不甘,仿佛只有最纯粹的好奇。
穆归衡没有回答,费了好大力气才抬起一只手,犹豫着抚上她的长发。
江淮照方才一定告诉过她,太子瞧不上她庶女的出身。
看来,她并没有相信这个理由。
为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心意相通,穆归衡很开心。
开心到足以抵消这个噩梦般的系统造成的一切痛楚。
“我不想骗你。”他说,声音轻飘飘的,浮在她耳边,“我不想害你。”
此话让江御暮产生了一种错觉——不想害她?难道穆归衡对费红英诓骗皇帝的话有所耳闻,也误以为成婚之后,她会成为他的“药炉”吗?
不待她发问,穆归衡已然再度开口。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缠上我的那个系统,究竟是何名目么?”
也许,把真相全部告诉她,才是最好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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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安王爷喜闻上上签,穆太子拒履下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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