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夏,天气就迅速热了起来,日头晒得人直打瞌睡。
穆归衡直到日暮才离开寝殿,朝书房走去。
石涅赶忙跟上,关心道:“殿下近日是怎么了?一日竟能睡上八、九个时辰,可要找太医瞧瞧?”
“不必。”穆归衡没有多加解释。
这几日来,他反复尝试在梦境中观测自己死亡的场景,却只一遍遍地看到无尽白骨,听到系统恐惧挣扎的声音。
与它相比,穆归衡的心绪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
起初,他还以为之所以屡屡观测失败,是因为系统失去了预知未来的能力。
可是只要他将观测对象换为另一件事,就能顺利在梦中看到对应的场景。
于是穆归衡决定多试几次,也许能从其中找出规律。
“请选择你要观测的场景。”
“我父皇死时的场景。”
梦中画面定格在皇帝的寝殿,明明窗外阳光明媚,像是晌午时间,该去御书房批折子才对。皇帝却身着寝衣躺在床上,双目浑浊,朝着门外的方向发愣。
他生病了吗?一定是的,否则不会从如今这般富态瘦成那幅样子,肉皮松松挂在骨架上,观之可怖,看起来比现在老了十岁不止。
不多时,寝殿的门被人推开。穆归衡的视角被限制,看不到来者何人,只能凭借脚步声判断,共有两人走进了这间屋子。
皇帝终于有了反应,艰难地动了动头颅,似乎想伸长脖子去看,可惜身体已经无法移动。
他的手颤抖着,因为身体过于瘦弱,密密麻麻的血管几乎全部凸起,紧紧扒在骨头上,活像老树的树根在彻底枯死前拼命汲取养分。
“啊——啊——”皇帝的嘴无力张开,也不愿闭上,只能豁着一条缝,发出呕哑嘲哳的声响。
两道细长如阴鬼的影子慢慢出现在画面里,想是方才进屋的那两人已经走近了龙床。
皇帝仅剩的力气只够用来挤出一个悲怒交加的表情,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剧烈的咳嗽堵住了嘴。
“陛下,您该安息了。”床边一人说道。
穆归衡认得那个声音。
飞鸿影,竟然是你。
意外吗?好像也没那么意外,毕竟他早知飞鸿影居心不良,绝非贤臣。
穆归衡此刻更好奇的问题是——床边的另一个人是谁?
开口吧,说几句话,给他一些线索。穆归衡无声希冀着。
可惜天不遂人愿,皇帝最后咳嗽几声,将头一歪,便彻底咽了气。死时还瞪着浑浊的双眼,半滴泪也流不出来。
梦境烟消云散,穆归衡悠悠醒转。
方才目睹了父皇死不瞑目的场景,他却几乎没有什么悲伤的感觉,反而有些畅快。
他将穆明视为父亲吗?也许曾经是的。
前世无父无母,漂泊半生如无根浮萍,今世有幸父母双全,穆归衡起初无比感恩。即便人人都说天家无情,可他知道,穆明对儿女们都是真心疼爱。
可是他怎么忘了呢?人是会变的。
贤相会变成奸臣,明主也会变成暴君。
随着皇位越来越稳固,穆明对自身的约束也越来越松懈,渐渐显出了狠辣无情的本质。
穆归衡纵然心惊,也无力改变现状,只能告诫自己:所谓君父,便是先君后父,切不可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虽然父亲是个疯子,但他还是比前世幸运些,不是吗?至少他的母亲温厚善良,这些年来从未变过。
可是穆归衡没有想到,他对母亲全部的记忆加在一起,竟只有短短十二年。
皇帝立他为太子的第二天,就下旨处死了他的生母,理由是防患于未然,尽早铲除外戚干政的祸根。
穆明曾亲眼见证得月国的先太后如何擅权干政,如何压得小皇帝喘不过气。所以,他绝不会允许自己的王朝出现这样的女人,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性也绝不允许。
穆归衡直到那时才认清现实,原来即便贵为皇后,在皇帝眼中也不过命如草芥啊。
君父,君父,多么荒唐可笑的一个词?
从那一刻起,穆明对穆归衡而言,便只是君,不是父了。
如今得知皇帝的死很有可能与飞鸿影相关,穆归衡竟有些感谢这位国师大人。不论动机如何,从结果来看,此人也算是为先皇后报了仇。
他受到系统限制,不能亲自去做的事,竟有人无意中替他完成了,当真可喜可叹。
一场梦做得痛快,穆归衡舒了舒筋骨,决定一鼓作气,继续探寻系统预言能力的边界。
“请选择你要观测的场景。”
“怀王穆归正死时的场景。”
这个梦境比方才吵闹许多,怀王独自坐在餐桌前,竟无一人侍奉在侧。
虽是深夜,屋里却没点几盏灯,屋外反而闪着一明一灭的火光。因没有关门,刺目的火光时不时将他的脸映得赤亮。
杂乱的脚步声和哭喊声不绝于耳,都是从屋外传来的。
发生什么事了?
穆归正为什么不跑?
总不会是因为没有轿子,没有马车,他就折腾不动了吧?
面对满桌佳肴,穆归正难得没有狼吞虎咽,反而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品味着。
直到一柄长刀架上脖颈,他才停住动作。
执刀之人身着轻甲,是个陌生女子,约莫三十岁上下。少倾,怀王妃也走进了画面,站在那女子身旁足有她三倍宽,比如今的体态又丰腴了许多。
执刀女子目光炯炯,对她说道:“小殿下吩咐过,怀王怎么死,都交由怀王妃选择。”
小殿下是谁?穆归衡不解。
难道是六皇弟?如今众皇子里唯他年幼,故而被称作小殿下。
可还是说不通啊!在这个梦境里,怀王与现实中的年龄相差无几。就算胖人不易显老,给他再添上五岁,六皇弟也还不足十岁,怎么可能指挥兵士攻入怀王府呢?
穆归衡继续观察,只见怀王妃泪流满面,却不是恐惧的泪水,反而满脸写着快意。
她走到穆归正面前,双手环住他的脖颈,用了不小的力气,他的脸很快就憋得通红。
就在穆归衡以为她要亲手掐死他时,怀王妃却恨恨道:“姓穆的,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我让你吃饱了再上路,如何?哦,我差点忘了说。多吃点,我说停才能停,我若不说停,你就一直吃下去吧。哈哈哈哈哈……其实就算我方才真的忘了说,你也知道该怎么做的吧?毕竟这个规则,本就是你自己定下的呀?”
穆归衡满面惊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此时此刻,桌上的山珍海味仿佛全都变成了枯骨毒药,他不想吃,只想吐。
“吃!”怀王妃端起一盆红烧肘子,直接按在穆归正脸上。
穆归正痛呼一声,铆足力气推开她,双手胡乱摩挲着抓住身旁兵士的刀刃,仿佛一心求死,迫不及待地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鲜血霎时染红他华贵的衣袍,梦境却迟迟没有消散,意味着他还没有死,这份痛苦持续了很久……很久……
醒来以后,穆归衡甚至也产生了几欲作呕的感觉。人人都道怀王与王妃恩爱非常,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
系统察觉他已苏醒,便问:“还继续吗?”
穆归衡深呼吸几次,毅然决然道:“继续。”
“请选择你要观测的场景。”
按顺序,这次便轮到了——
“定王穆归仪死时的场景。”
穆归衡闭上双眼,等待入梦期间,忍不住猜测起来,三皇兄会是怎么死的呢?
他那样酒不离手的人,三个时辰一小醉,五个时辰一大醉,多半是喝酒喝死的吧?
又或者是喝醉以后乱闯乱撞,惹出了什么麻烦,才丢了性命?
想着想着,困意已将穆归衡渡入异境。
他睁开双眼,却没有看到穆归衡。面前仍是数百具尸骨,系统的声音再度传来。
“又观测失败了……”
穆归衡并不失望,反而欣然接受了现实。
至少,这是一条很有价值的线索,可以帮助他推断系统预言的边界。
“还继续吗?”系统问。
“继续。”穆归衡毫不犹豫。
“请选择你要观测的场景。”
“安王穆归礼死时的场景。”
话音才落,枯骨便隐入浓浓黑雾,穆归衡眼前画面顷刻更改。看清之后,他着实心惊。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场景——深夜,幽暗的议政殿空空荡荡,身着龙袍之人倒地不起,胸口插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
唯一的区别在于,这次被一剑杀死的人不是他,而是穆归礼。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穆归衡一头雾水。
穆归礼穿着龙袍,难道自己死后,他也做了皇帝?
即便如此,他的死状又为何会与自己如出一辙?
思索之际,眼前的画面又动了起来。原来,穆归礼还没有彻底咽气。
“你还有话想说?”执剑之人问道。
穆归衡听到这句话,顿时汗毛倒竖,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因为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是他亲手杀了穆归礼。
穆归礼才是这个注定二世而亡之国的第二位君主。
而他,竟然就是那个面目模糊的弑君之人?
不,不,这想法太疯狂了,穆归衡怎能轻易相信?万一这只是系统的诡计,用来迷惑他,使他掉以轻心的呢?
穆归衡逼自己尽快冷静下来,在这幅画面中抽丝剥茧,寻找其他线索。
不多时,他的目光就定在了那柄弑君之剑上。
那的确就是他自己的佩剑,千真万确,举世都找不出第二把来。
可穆归衡分明记得,前十七次观测自己的死亡场景时,他胸口插着的那柄剑比自己的剑更细,更长,剑尾还坠着一块满月状的血玉。
难道……系统预言中的未来,真的被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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