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问归说是去拜访江淮照,其实二人并不相熟,没有太多话题可聊。若要谈及近日的计划,又得等江御暮回府才能开始。
见了面之后,二人关起门来就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半晌,江淮照率先憋出来一个问句:“公主殿下身体可好?”
“一切都好。”宁问归答完,又顺着他的话茬继续问,“小殿下呢?也一切都好么?”
小殿下指的自然是江御暮,虽然她出生没多久,得月国便不复存焉,但长公主的部下们仍旧称她一句“小殿下”。
“都好,都好。”江淮照实在想不出更长的答案了,只能把一个词重复两遍。
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宁问归有点如坐针毡了。明明是假女婿,却比拜访真老丈人更不自在。
努力思索过后,他也只想出来一个干巴巴的新话题:“侯爷您身体还好吧?”
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一问竟引来了江淮照的感慨。
“已经许久没有人称我一声‘侯爷’了。”他长叹道。
江淮照曾是得月国先太后亲封的忠勇侯,可是在绝大多数故国遗民的心中,他却是勾结逆臣的叛国奸贼,这“忠勇”二字也成了一种莫大的讽刺。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对他的滔天恨意不无道理。因为在故国覆亡之后,他上奏请命,杀尽了故国皇室一息尚存的所有男丁。
在天下人看来,江淮照此举是善于揣度君心的表现——穆明上位后,一定迫切地想要根除前朝残余的皇室血脉,断绝其死灰复燃的一切希望。
然而彼时他刚刚登基,还未彻底理解“权力”二字的血腥魅力。换言之——他还在乎名声,还希望能在今后治理国家的过程中,逐渐扭转自己在民间的风评。
于是,江淮照便成了皇帝的鹰犬。
他力排众议,三奏三请,终于请来一道“便宜行事”的圣旨,从皇帝手中接过了这一串烫手山芋,然后把他们统统碾入尘泥,徒留两手血债,背负一身骂名。
在皇帝看来,江淮照是在帮他永绝后患,借以得到他的赞许,稳固其在新朝的地位。
只有江淮照自己知道,他是在帮“亡故”已久的长公主铲除后患,保证她是故国皇室留下的最后一支血脉。
更重要的是,与此同时,她也是先太后江远筝留下的唯一血脉,是江家鱼跃龙门的最后一丝希望。
宁问归毕竟小江淮照一辈,对那些往事不甚了解,也没有多问。周遭的空气仿佛短暂流通片刻,很快又凝住不动了。
好容易捱到江御暮回府,宁问归总算自在了些。
“见过小殿下。”这次才算他正式跟她打招呼,“别来无恙。”
江御暮把玉佩还给宁问归,与他对视道:“真没想到,我娘竟派了你来。”
宁问归用一根手指勾着玉佩的挂绳转了转,笑问:“您是没想到殿下会派我来,还是没想到她会派我用‘宁问归’这个身份来?”
说实话,都没想到。
但江御暮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直入正题道:“既然来了,就尽快准备吧,免得夜长梦多,再生变故。”
宁问归却面露难色道:“小殿下容禀,关于您佯装外嫁,借以带江家其余人等一起离开京城的计划,公主殿下与您的意见并不一致。”
江御暮有些意外:“如何不一致?”
宁问归道:“殿下希望您不要轻易放弃当朝太子这条大鱼,如果能用好这颗棋子,咱们将来要做的某些事便会容易许多。”
江御暮明显不太情愿:“可我——”
不等她反驳,宁问归便已猜到她的顾虑,安慰道:“公主殿下让我转告您,您要做的只是把这颗棋抓稳了,至于后面的事,都由她来布局。不必担心,她绝不舍得让您在后宅虚度时光。用不了太长时间,您二位便会母女重逢的。”
语毕,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双手递上。
信封上工工整整写着一列小字,“爱女御暮亲启”,是长公主的笔迹。
江御暮拆开信封,宁问归与江淮照都自觉走远了些,留她独自读信。
不多时,他们便听到她轻笑了一声,还低声叹道:“原来如此。”
江御暮将书信收好,走到二人近旁向对宁问归道:“这批人何时出发?”
宁问归答道:“您若有办法成为太子妃,待婚讯传至涵州,他们便会即刻动身。但若此事实在难成,咱们也只好退而求其次,按您原定的计划往下走。只是……这样一来,红英姑娘肩上的担子可就重了。”
是啊,她在皇帝面前言之凿凿,说江御暮就是太子的正缘,还扯上了药炉续命一说。倘若江御暮骤然与旁人成婚,只怕费红英便要绞尽脑汁去圆这个谎了。
其实圆谎倒还不算太难,左一句天意因果,右一句祸福相依,糊弄糊弄,只要能编出一个新的“续命之法”取信于皇帝即可。
难的是——江家离开京城后,费红英在朝中便只能孤军独战,若是遇到变故,也无法及时与江御暮沟通求助,只能随机应变,尽量保全自身。
江御暮从前也考虑过,要不要带她一起回涵州,但费红英执意要留在京城。
她的原话是:“这点风险算什么?我娘当初在战场上那可是滚过箭雨的,我若怯阵苟安,岂不是丢了她的脸么?更何况,咱们好不容易才骗来这个国师的名头,怎么能说抛下就抛下?反正我不依。”
她们不得不承认,回到涵州的费红英只能女承母业,做回医者的老本行;留在京城的飞鸿影却大有可为,管他皇帝还是安王,都被她的“神通”迷了眼。
江御暮思索之际,又听宁问归补充道:“对了,公主殿下还说过,您若愿意依她的意思行事,便放手去做。若实在不愿与那个太子多有牵扯,殿下也不会勉强您。”
江御暮会心一笑:“知道了,我先试试吧。只是此事有些难办,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宁问归知道,她这便是愿意遵循母命之意了。
如此一来,他肩上的担子瞬时轻了不少。
“小殿下,还有何事是我帮得上忙的吗?”他问。
江御暮微微抬头对上他的眼神,忽然灵光一闪,笑出了声。
宁问归一头雾水:“您笑什么?”
江御暮一手按上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正色道:“我终于想明白,我娘为什么会派你来了。”
“您想明白了?我自己还糊涂着呢!”宁问归这下来了兴致,连神情都软了几分,“小殿下,您就大发慈悲,帮我解惑吧。”
江御暮伸出一只手朝他勾了勾:“玉佩给我。”
宁问归连忙照做,把玉佩放入她的手心。
江御暮用食指点了点玉佩背面的小字,问他:“你这个身份在外头的风评如何?”
宁问归摇摇头道:“不怎么样。”
江御暮把玉佩收入自己怀中,微笑道:“这就对了!”
宁问归仍旧茫然不解:“怎么就对了呢?”
江御暮戳了戳他的脑门:“自己琢磨去!”
语毕转身便走,宁问归想不出答案,只得向一旁安静到几乎毫无存在感的江淮照问道:“侯爷,您琢磨出什么结果了吗?”
江淮照捻须沉思许久,答非所问道:“奇怪,连镜怎么还没回来呢?”
其实江连镜并非久久未归,只是恰好在江府门口遇上客人,这才耽误了许多时间。
江御暮出了书房,在回偏院的路上迎面碰到了江连镜。
“今儿奇了,遇上个稀客。”他快步走到她面前,“你猜他是谁?”
江御暮懒得陪他玩猜人名的游戏,随口道:“管他是谁,总不可能是太子吧?”
话音一落,江连镜脸上的表情就僵了片刻,紧接着竟眉飞色舞起来:“你怎么知道是太子?真是神了!”
“哈?”江御暮不由有些诧异,“不会吧?”
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么?她一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
“怎么不会?”江连镜抱着臂,微微扬起下巴,“太子说他有事找你,嘁,被我拒之门外了!”
江御暮听罢扶着额头,长叹一声道:“他人呢?还在门外?还是被你气走了?”
“当然已经走了!不过应该没生气吧?我又没说什么重话……”
——哟,这不是太子殿下吗?真是贵足踏贱地呀!
——什么,找我长姐?这不合适吧?我们小门小户的,哪配邀太子殿下入府相见啊?
——再说了,我长姐尚未出阁,与外男私下相见算怎么回事?太子殿下不怕风言风语,我们江府还怕呢!
——道歉?哟哟哟您可折煞我们了!当初在国师的乔迁宴上,您不是挺理直气壮的吗?如今八辈子都过去了,您这时候想起来道什么歉?
——行了行了,殿下您快回府吧,我们还有正事要忙呢!
——还能是什么事呀?今儿我未来姐夫上门拜访,我急着给他请安去!
——殿下请吧,不送。
江连镜一人分饰两角,给江御暮复盘了方才的对话。说完最后一句,他已经从她的脸色看出来,自己大概是闯祸了。
“我、我说的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他陪着小心,一边给江御暮捏肩一边问,“但你前两天不是说过吗?咱以后不指望太子了,不必再与他来往……”
江御暮深吸一口气:“不怪你。计划有变,我也是刚刚才得到消息。至于你对太子的态度……倒也不算太过分。他毕竟当众‘羞辱’过我,你为姐姐打抱不平,当面对他阴阳怪气几句,再正常不过了。”
江连镜听罢仍有些惴惴不安,向她确认道:“我刚刚是不是不该跟他提未来姐夫的事啊?”
江御暮想了想,忽而笑道:“不,让他知道也好。”
错有错着,正好给她铺了路。
“去擂台边设个牌子,就说比武招亲暂停一日。”江御暮吩咐道,“太子若再上门找我,你也照样把他拒之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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