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展得比时异预料中顺利许多,太子大婚之日,他如愿站在了江府的送亲队伍里。
因着江家主母谭昭不在府中,宫里特意派了几个年长的宫女来为江御暮开脸梳妆。谁知她们一进江府,就被请到客堂喝茶去了。
领头的妇人笑着推拒:“这怎么使得?可别误了吉时哟。”
江府管家把沉甸甸的赏钱放进她们手里:“放心吧,不会误了时辰的。我们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已经去帮她梳妆了。”
“贴身丫鬟?”妇人有些意外,“想是个年轻的丫头吧,什么经验都没有,能做好这些活计吗?”
管家笑了笑:“是年轻些,被我们大小姐宠得跟亲妹妹似的。如今小姐就要出阁了,舍不得跟她分开也没办法,只能让她最后帮小姐梳一次妆了。”
宫人们闻言倒也没再坚持。又能偷懒,又能领赏钱,她们没有反对的理由。
只是那妇人仍觉得奇怪,继续与管家闲聊:“既然是贴身丫鬟,想是小姐用惯了的,直接充作陪嫁带入太子府不就得了?怎么还闹上了这一出伤离别呢?”
管家语塞片刻,胡扯道:“那丫头也已经许了人家,过几日就要成婚了。”
说完咽了咽口水,赶忙岔开了话题。
其实江御暮身边哪有什么丫鬟?陪着她梳妆的共有两人,一个是早已改做“小厮”的江连镜,另一个是昨天半夜才赶回京城的江唤玥。
“唤玥,你怎么回来了?”看到这个阔别已久的妹妹时,江御暮心底有说不出的高兴。
江唤玥环着她的脖子,本想像小时候那样挂在姐姐身上,江连镜却把她拉了下来。
“不许瞎闹,别把她的婚服压皱了。”
江唤玥踌躇片刻,还是规规矩矩松开了手,小心翼翼地拍平江御暮婚服上新添的浅浅褶皱,说道:“长姐成婚,哪有小妹不来相送的道理?我可是一听闻陛下赐婚的消息,就缠着表姑让她派人送我回来了!”
江御暮摸着她的发顶,轻声问道:“母亲呢,没和你一起回来?”
“没有。”江唤玥摇摇头道,“路远,母亲懒得折腾。”
江御暮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但她心里明白,谭昭是自愿作为“人质”留在涵州的。
常言虽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江淮照与长公主相隔甚远,沟通不便,若说十余年来从未生过猜忌之心,怕也不太可能。
如今谭昭由长公主庇护着,平日生活如何优渥自不必赘言,可一旦江淮照反水生乱,她就必死无疑。
不过二人终究血脉相连,长公主也并未把事做绝,至少把他的一双儿女都放回了京城,这也算是一种表达信任的方式。
“长姐,我来为你梳妆吧。”江唤玥抓着江御暮的发尾,满目期待道。
“去去去。”江连镜眼看就要被人抢活,很不乐意,“小丫头片子,还扮上大人了。”
江唤玥也不服气:“我都十五岁了,怎么不是大人?”
每次他们斗嘴,都是江御暮来打圆场,这次也不例外。
“好了好了,唤玥,你就来帮我上妆吧。”
她拉着妹妹坐在自己腿上,又仰头去看身旁闷闷不乐的江连镜。
“你来帮我盘发,如何?”
江连镜没有应声,冷着脸走到她身后,从妆台上拿起梳子,轻轻在江唤玥头上敲了两下。
示威似的。
江唤玥还他一个鬼脸,在江御暮腿上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回头在妆台上挑选半晌,拎起一根棉线,神情有些尴尬。
“长姐,我不会给人开脸……”
江御暮听见身后传来江连镜的一声轻笑,江唤玥紧接着便把棉线扔到了他脸上。
“没事,那就不开了。”江御暮捏了捏妹妹的脸,“正好,姐姐怕疼。”
江唤玥甜甜一笑,略去这一步继续给她上妆。
江连镜手上的动作温柔,嘴上却不饶人,语气冷硬道:“你就偏心她吧。”
江御暮没有反驳,只道:“谁不偏心?你倒摸摸你自己的心,是不是偏在左边的?”
江连镜张了张口,本想回呛一句,忍了忍,终究还是没有出声。
算了,大喜的日子,不想跟她吵架。
反正吵也吵不赢。
江唤玥眼见气氛不对,连忙扮起小黄莺来,叽叽喳喳跟江御暮聊起涵州的趣事,聊着聊着,氛围便轻松不少,江连镜脸上也带上了点笑意。
良久,江唤玥终于停了手上的忙碌,从姐姐腿上跳下来,让开铜镜给她照,还凑在她耳边笑盈盈道:“所谓倾国倾城,大抵如是。”
江御暮无奈一笑,似乎对这个词很有意见。
倾国倾城,只用脸怎么可能做到,得用兵啊。
不过江御暮没打算跟妹妹争执这些,只用两根手指捏住江唤玥的下巴,在她如剥壳荔枝似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留下一枚赤色印痕,笑道:“就数你嘴甜。”
江唤玥呀了一声,连忙又拿起一盒唇脂,用手指蘸来补在她的唇上,如小大人一般告诫她不许乱蹭。
江连镜也为她盘好了长发,从木盒中捧起沉甸甸的发冠,小心翼翼地戴在她头上,用十八根金钗固定完毕。
他轻舒一口气,移目去看铜镜,恰好与江御暮在镜中对视了。
“多谢你。”她说。
江连镜微微点头,移开了目光。
江唤玥帮江御暮补完唇脂,看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庞,不知为何,竟然有点想哭。
她不愿被人看出自己的孩子气,趁眼泪尚未流出,一下子扑进了江御暮怀里。
“长姐……”江唤玥对她耳语,声音很轻,“我永远当你是我亲姐姐。”
江御暮抚在她背上的手猛然顿住,继而归于平静,继续轻抚她的脊背。
看来唤玥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此去涵州,她变化不小。
“嗯。”江御暮答应下来,“说好了,我也永远当你是亲妹妹。”
她并未压低声音,果如所料,又在镜中撞上了江连镜复杂的目光。
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她守株待兔,等着他撞上自己的目光。
江御暮挑了挑眉,大概是想说:我还欠你一个问题,你不打算现在问清楚么?
江连镜似是看懂了她的表情,抱着臂摇了摇头,用无声的口型说道:“以后吧。”
“吉时将至!”门外已经有人出声提醒。
江御暮给自己戴上红盖头,独自推门而出,来接她的仆妇已然等候在此,前呼后拥,连声道贺。
热闹的声响渐渐远去,江家兄妹二人这才走出房门,站在檐下望着空无一人的院落,说不清都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江连镜抬眼看向妹妹的脸颊,蹙眉道:“还不快擦了去?像什么样子。”
虽是训斥的语气,声音倒也温柔。
江唤玥抹了抹脸,手上沾来一片鲜红似血的唇脂。
她叹了口气,抬头走近兄长几步,问道:“你是怪我不像样,还是怪长姐偏心眼?”
江连镜避而不答,反过来问道:“她方才那句话什么意思?”
“哪句话?”江唤玥明知故问。
江连镜瞟她一眼:“永远当你是亲妹妹。”
江唤玥与他打起太极来:“就这个意思,有什么难懂的?”
江连镜取出手帕,帮她擦干净脸上的红痕:“这话说的,倒像你们现在并非亲姐妹似的。”
“本来就不是亲姐妹啊。”
江唤玥话音一落,江连镜就捏紧了手帕,帮她擦脸的动作也停滞不动。
谁知她旋即话锋一转,没有说出江连镜意料之中的答案:“长姐是姨娘生的,和咱们并非同母所出,当然不算亲姐妹了。”
“姨娘?”江连镜冷笑一声,“你见过这位姨娘吗?”
江唤玥理所当然地摇摇头:“我是咱们家最晚出生的,自然无缘得见早早病逝的姨娘。”
江连镜紧追不放:“那你觉得,整个江府里,有人见过那位姨娘吗?”
江唤玥揣着明白装糊涂:“长辈们应该都见过吧?你去问爹娘啊,问我做什么?”
“不必去问。”江连镜后退两步,靠在阶前的柱旁,“有一年娘过生辰,他们夫妻俩都喝多了。江御暮去照顾娘,我去照顾爹。那天晚上,我被爹拉着说了许久的话。”
其中江连镜印象最深的一句便是——
“爹这辈子,只有过你娘一个女人,也只要她一个,足矣。”
虽然第二天早上醒来以后,江连镜再问起此事时,江淮照绝口不愿认账,坚称自己昨夜是喝醉了乱说话,但江连镜才不信他这番说辞。
借口,明显的借口。
江连镜从那时起就认定了一个事实——江御暮的身世一定有蹊跷。
“唤玥,咱们是亲兄妹,你告诉我一句实话。”
江连镜的语气轻飘飘的,像商量,又像祈求。
这些天他经了太多事,桩桩件件都指向一个答案——
“江御暮是得月国长公主的女儿,因而被许多人称为‘小殿下’,对吗?”
江唤玥定定地看了他一会,低下头不出声。
江连镜双手抓住她的胳膊:“她不是咱们的亲姐姐,算起来,只是表姑的女儿,血脉远着呢,对不对?”
“只是?”江唤玥抬头对上兄长不可言说的眼神,“你要记住,不论长姐是谁的女儿,她都姓江。和你我一样,姓江。”
江连镜旋即反驳道:“倘若有朝一日,她们成了大业,难道江御暮不会改回故国的国姓!?”
“国姓?”江唤玥忽而一笑,不知是不是在笑他的天真,压低声音道,“倘若真有那日,国姓自然也要顺势而改。你我不曾见过昔日盛景,哪知朝野上下曾经只认太后,不认皇帝。哥哥,你不要忘了,江御暮的江,也是先太后江远筝的江!”
江连镜的嘴唇抿了抿,拦住所有不合时宜的话语,良久方叹:“唤玥,你当真长大了。”
兄妹二人相顾无言,半晌。
“吉时已至。”江唤玥深深望他一眼,“父亲‘抱病’,哥哥,你该替他去太子府里喝喜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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