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大婚的筹备时间虽短,却是声势赫奕,排场十足。
满京城张灯结彩,喜绸漫天,接亲送亲的队伍俱有城防兵开道,连兵士们的铠甲上都挂着精致的红缎小花。
李节是其中唯一的女兵士,顺理成章地被派去护送江御暮所乘的喜轿。
被李节扶上轿时,江御暮刻意放慢动作,换来了与她简短对话几句的时间。
“你们近日发饷了么?”江御暮没有寒暄,直入正题。
李节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大喜的日子里也不好向她抱怨什么,便含糊道:“说是迟些发。”
话虽如此,奈何明日复明日,谁也说不清“迟些”到底是个什么时间。
兵士们私下怨气颇深,都道:“上头总说国库吃紧,等今秋征齐赋税再一并补发欠咱们的饷钱。可我怎么觉得国库充裕着呢?如今太子娶亲,白花花的银子泼出去能砸死人,怎么就没钱给咱们发饷了?”
江御暮也曾向江淮照问过国库深浅几何。
“如今已是外强中干了。太子大婚所费的银两,一多半都是从皇帝的内帑里掏出来的。”江淮照如是答道,继而做出推测,“依我看,秋收之前很可能要再加几条税项,否则根本堵不上先前欠下的窟窿。”
如今尚且只有吃不饱官粮的人生出怨言,待到加税之时,只怕天下都要民怨沸腾了。
而那时,毫无疑问将是涵州起事的最佳时机。
“不会太迟了。”她说。
李节以为她在安慰自己,便笑笑道:“借您吉言。”
江御暮坐入喜轿,开始闭目养神,同时竖起耳朵去分辨轿子外部的可疑声响。
穆归礼派来刺杀她和太子的人,此刻会隐匿在近处的热闹人群之中吗?
或许吧,但他们一定不会这么早就动手。
要动手,也要选在她和穆归衡同在一处的时刻。喔,时异也得在场,这样才能及时救驾。
除此之外,还得保证那时他们身边不会有太多人。否则人人都抢着救驾,哪还轮得到时异为自己争功。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等到婚宴结束,宾客散尽,穆归衡回到寝殿以后,才是他们动手的最佳时机。
晚是晚了点,不过无妨,她耐心等着就是了。
不多时,喜轿已至太子府。喜气洋洋的丝竹乐声不知已经奏了多久,隔着很远都能听到。
江御暮蒙着盖头,被左右两位妇人搀扶着往前走。虽然视线受阻,但她对太子府内的布局十分了解,不难推知自己现在身处正殿前方。
“太子妃大喜,在这停步就是了。”右边的妇人说完便松开她的手,不知退去了何处。
左边的妇人把她的手交到另一人手中,笑道:“太子殿下大喜。”
喔,是穆归衡。
江御暮感觉到他捏了捏自己的手,似乎还对她说了一句什么,只是被奏乐之声盖过去了,听不清楚。
皇帝端坐在殿前,居高临下的目光带上了些许欣慰。
费红英站在他身边,附耳提醒道:“陛下,吉时到了。”
皇帝目光向远处一扫,皱了皱眉,挥挥手让老内监去主持典仪,宣读册文,接着扭头对费红英问道:“江淮照呢?真敢不来?”
费红英面色如常:“说是重病未愈,不能下床。”
“哼,老狐狸。”皇帝扯了扯嘴角,“依你之见,他这病是真的还是装的?”
如果是真的,皇帝可以不与他计较。如果是假的,那便是欺君之罪,砍一百次头都不过分。
“陛下英明,他确是装病。”费红英躬身道,“不过即便是假的,微臣也有办法让他变成真的。”
皇帝闻言瞥她一眼,没有作声,也没有移开目光。
费红英继续为他言明利害:“欺君罪人本就该杀,可江淮照毕竟是太子妃的生父,若依律论处,难保太子妃与太子之间不会因此生出嫌隙。如今,既然江淮照自称病重,陛下不妨就顺水推舟,帮他弄假成真,也好出了您心头这口气呀。”
皇帝慢慢收回目光,不肯轻易袒露真实想法,假仁假义道:“有人说江淮照装病是为了急流勇退,不日便将辞官归乡,以求保全自身。若真如此,倒也是人之常情。”
“陛下宽仁。”费红英违心赞道,“但……请恕微臣直言。若为太子殿下的将来考虑,江淮照便非死不可。外戚之患,不得不防啊。”
说到这一层,皇帝的目光终于彻底冷了下来。
他望着自己最为珍视的孩子,在沉默中接受他和他新婚妻子的跪拜。
此时此刻,他好像只是一位心愿得偿的父亲,享受着再普通不过的天伦之乐。
然而与此同时,他也是这片天下的君主,劳碌半生,享乐半生,最执着的心愿便是将自己的皇位一代代传承下去,不落他人之手。
如此看来,江淮照确实非死不可。不光是他,还有他的儿子江连镜,也得尽快铲除。
不过……
“大喜的日子,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皇帝斜睨费红英一眼,好像在斥责她口无遮拦,但语气并不重,反而显得别有深意。
费红英很显然领会到了他的弦外之音,微微一笑道:“微臣失言,陛下莫怪。”
拜完天地,行完大礼,妇人们将江御暮送入内院的寝殿,又欢天喜地赶回来领赏。
今日宾客甚多,皇帝难得做出平易近人之态,与一众近臣同桌共饮,喝了许多酒。
夜幕降临,皇帝起驾回宫时,特意将国师带在了身边。
圣驾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太子府内的丝竹乐声,皇帝才对费红英说了一句——
“给他选个好日子,尽快上路。”
费红英屈膝下拜,藏起唇角一抹笑意。
“微臣,谨遵圣旨。”
……
皓月临空之际,太子府的宾客已经散去了不少。
穆归衡恶名在外,几乎没人敢来给他敬酒,因而直至此刻,他还没有半分醉意。
转头看看,竟然连石涅都喝多了,抱着酒壶不撒手。
穆归衡对半醉半醒的齐陌吩咐道:“带他回去休息吧。”
齐陌应了一声,忽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太对,脱口便问:“殿下,您怎么还在这呢?太子妃该等着急了吧?”
穆归衡没法解释。
在梦里,他分明记得自己走进寝殿时,面上有一层微醺的红晕,显然是喝了好些酒的。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比谁都清醒。
是他的梦不准么?
抑或他回寝殿之前,还要再喝几杯?
正这般思索着,穆归衡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句——
“太子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回头一看,来者竟是江连镜。
穆归衡的目光从上往下一扫,定在他手中的酒壶上,恍然大悟:喔,我的梦没错。
江连镜说是来敬酒的,其实态度并不算恭敬,礼数也不周全。
但穆归衡并未跟他计较。论辈分,江连镜现在是他的小舅子。一家人嘛,有什么礼数好讲呢?
“你刚来么?”穆归衡问。
江连镜摇摇头,继而伸手指向离正殿最远的一张桌子:“早来了,一直坐在那。”
“怎么不坐近些?”穆归衡微笑道,“想是底下人不懂事,轻慢了你。”
“殿下误会了,不干他们的事,是我自己坚持要坐远些的。”江连镜顿了顿,又添上半句解释,“不爱凑热闹。”
穆归衡没有多想,带他去一旁的桌边坐下,主动倒上两杯酒,笑道:“其实咱们私下里讲话,你不必一口一个‘殿下’,太生分,直接叫‘姐夫’就是了。”
“姐夫?”江连镜喃喃片刻,好像在细品这个称呼,继而发出一声哼笑,“算了,还是叫殿下吧。”
穆归衡也不强求,一手握着自己的杯子,轻碰一下放在江连镜面前的另一个酒杯,姑且算是跟他碰杯了。
江连镜没有动作,冷眼瞧着他自顾自饮尽了第一杯酒。
“你方才找我,是想说什么?”穆归衡给自己倒上第二杯酒。
江连镜这才端起自己的酒杯,喝完方道:“本来有很多话想说,现在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穆归衡又喝一杯,眼中的笑意似乎永远不会散去,惹得江连镜莫名看他不惯。
“是不是想说,让我好好照顾你长姐?”穆归衡问,“又或者……”
或者什么呢?
穆归衡没说完后半句话。
在他看来,江连镜能跟他说的也就是这些了,再没别的话题可聊。
“照顾?”江连镜仿佛听了个笑话,自饮一杯道,“太子殿下养尊处优,竟也会照顾人么?”
隐秘的敌意如飘风过耳,穆归衡没太往心里去,跟他碰杯道:“万事开头难,我会慢慢学着照顾她的。”
江连镜一拳打在棉花上,自己回过味来也觉得没趣。
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周围静悄悄一片,反而显得倒酒与碰杯的声音格外刺耳。
良久,穆归衡忽然正色看向江连镜,双手端起酒杯,郑重道:“这杯算我敬你。”
江连镜诧异地看他一眼,拒绝道:“我可受不起。”
穆归衡保持着举杯的动作:“我知道,你之所以言语带刺,皆因我拒婚在先,言语冒犯了你长姐。不论你信或不信,那都并非我的本意。我将御暮视如珍宝,今后绝不会再让她受任何委屈。”
江连镜不想听这段自白,一点都不想。
可他已经没有理由拒绝了。
“太子殿下说到做到?”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最后一次碰杯,江连镜忽然有点后悔来赴宴了。
从今以后,他也无法粉饰太平,用自欺欺人的理由解释自己对穆归衡的敌意源于何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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