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粉豆蔻

绍熙六年的杏月,春江水暖,草长莺飞。教坊司各处的豆蔻花开得正盛,俨然一副枝头闹春的欣荣模样,引得路过的歌姬们纷纷驻足,边赏花边红着脸嬉笑着逗趣打闹,丽影在廊下乱窜,比荷月的蜂蝶还忙。

然而离真正回暖的日子终究尚早,谁也不敢叫汗湿了儒衫,不然万一不幸染了风寒,免不了又被妈妈们一顿责骂。于是趁春光正好,大家闹了一会便罢了,转而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着些属于女儿家们的悄悄话。

如这般姊妹间亲热的游戏,思妩从来不曾有份参与。

非是众人有意排挤,而是因为,她是个哑巴。

三年前,她初入教坊司时,可是将妈妈们给难住了:不会说话,那自然做不成歌女了;养做舞姬吧,年纪又略大了,已过了黄口之龄,不比六七岁的丫头们身骨柔软,好教习。

充作粗使丫鬟呢?到底是前柳相爷家的千金,正儿八经官宦人家的小姐,虽说犯了事,没落了,却也不好如此欺侮。况且看那通身细皮嫩肉的,比顶好的羊脂玉还要白滑,若被脏累活计给生生糟蹋了,岂不可惜!

那,学点乐器?琴师尝试教导了一阵子,发现这姑娘实在不通音律,只得无奈放弃。

这……妈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犯了难。

本以为来了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谁承想竟是块烫手山芋。偌大一个教坊司,十二干|部曲,竟寻不到一个适合她的去处!

最后,还是掌事妈妈发了话,说她爱呆在哪里,就叫她呆在哪里去,只消好生将养着,莫辜负了这身好皮肉,待过得几年及笄,卖上个好价钱也就是了。

众人一寻思也是。才艺不才艺的,无非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眼看那底子已经足够好了,有没有鲜花点缀的,也就无所谓了。

只是这么一来,思妩的身份就变得尴尬了起来。哪个姊妹也不敢和她太过亲近,生怕被她痴缠上,非要留在她们部曲,那可就坏了!她们月月都有考核的,好之则奖不好则罚,可不能叫她一只滥竽累及全部。

加之她又是个哑巴,且瞧着木呆呆的,渐渐便无人理会了。

教坊司虽不至于因此短了她的吃穿,但那些姊妹间的私密话,却是传不到她耳朵里去了。以至于去年朽月她初来葵水而不自知,竟顶着污了的罗裙出了房门,幸而被承露姑娘眼尖瞅见,借了件披风给她,才不至于闹出笑话。

经此一事,思妩开始尝试主动贴近这干姊妹,会在她们讲话时细细听着,以免因无知而现眼于人前。譬如此时,离她最近的两个姑娘——醉环与凝香,便正在兴奋地交换着得来的消息。

“昨夜丁御史府上大摆筵席,我被遣去伺候,你猜怎么着?他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当众嚼皇家的舌根。”醉环两颊酡红,显然宿醉未消,但一股八卦之兴丝毫不减,恨不得将自己知道的竹筒倒豆子般通通分享与姊妹。

“他们都嚼些什么了?”凝香一双杏眼亮晶晶地瞅着她,显然是极有兴致听的。

醉环道:“他们呀,他们竟说先帝是个疯子!还说正因如此,太皇太后才迫不及待地叫陛下登了基,为的便是不让先帝继续丢人现眼——那个时候,先帝可还没驾崩呢!”

“可……也没传出先帝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呀。”凝香将信将疑。

“嗐,皇家的秘辛哪里能叫咱们这等人知晓!不过呀,我这次可是有幸从丁御史嘴里听说了。”醉环道:“他说陛下登基那天,先帝拽着陛下的衣袖嚎啕大哭,嘴里直念着:‘你哪里是我的儿子,你分明就是我的兄弟呀!’据说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眼都瞪直了!啊哈哈哈……”

说着,也依样拽起凝香的衣袖,假模假样地抹了两把莫须有的泪,将那场景演了个惟妙惟肖。

凝香笑得肚子都痛了,边扯回衣袖边道:“哎哟,哎哟,我的好姐姐,你可别逗我了。”

“你说,可笑不可笑?”醉环不饶她,逼问道。

凝香哪有不点头的道理,擦着笑出来的眼泪道:“真想不到还有这等故事,这一回能叫我听到,也算是托了姐姐的福了。”

她俩闹出的动静太大,便有人出言提醒:“此处并非无人地,你们俩也忒敢说了。”

“怕什么,大老爷们说得,我们小女子却说不得?”醉环浑不在意,“要怕也该是他们怕,他们那等人平日里高高在上惯了,最受不得贬谪的滋味了。咱们已经被贬到最底层了,还能再跌到哪里去!”

凝香经她一提醒,才想起来身旁正杵着个不声不响的遭贬千金呢。她将思妩上下打量一番,问道:“小哑巴,我们讲的这些事,你过去在家中听过没有啊?”

思妩不料她会点她,先是一顿,接着轻轻摇了摇头。

凝香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听远处有人冲她们这边喊道:“小哑巴,你的情郎又来看你了!”

“哎哟!”凝香顿时乐了,忙催促思妩:“快去!”

醉环侧首看着,忽而出声叫住思妩道:“听说,你那情郎是礼部裴尚书家的公子?”

“可千万记得提醒他抓紧了。”她道:“你如今也有十四了罢?最好让他赶在你及笄之前,说服他父亲助你脱身,否则……可就难了。”

凝香笑道:“小哑巴傻着呢,姐姐这么说,她怕是听不懂。”

她招招手叫思妩过来,提点道:“小哑巴听着,按咱们教坊司的规矩,及笄当夜是要被明码标价卖出去的。不拘老少美丑,只要肯出钱,谁都能买你共度**!这夜过后,你就得和姐姐们一样,去这个家里那个府上的作陪了。你若不想沦落至此,就叫你那情郎去求一求他父亲,教坊司归礼部掌管,只有他才能帮你。懂吗?”

醉环同样看着她,目光殷切。

思妩认真地点了点脑袋。

凝香霎时升起一股怜爱之意:“哎哟,瞧瞧这小模样,多乖啊。难怪承露姐姐疼你,这般听话,简直连我也要爱不释手了。好孩子,快去罢,莫要叫你那情郎久等。”

她直直地注视着思妩提裙远去的背影,良久后,发出一声叹息:“唉,以前怎么没发觉呢,小哑巴竟有几分可爱。醉环姐姐,你说,她那情郎真能赎她出去吗?”

醉环收回目光,道:“这事谁说得准呢,但愿罢。她若能脱身,才是大喜事,好教咱们这些人也有个盼头。若连她都不能……”

更遑论我们呢。

最后一句,醉环没说,凝香却已听出来了,心下一阵戚然,喃喃道:“阿弥陀佛,保佑她罢。”

等思妩急匆匆赶到约定的地点时,才发现这回来的并非裴少陵,而是阿让。

见到她,阿让连忙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歉疚道:“我家公子随大军开拔去了京外,来不及赶回来看您,未免您担心,这才叫小的过来跑这一趟。这是他给您的信,柳小姐,您收好。”

思妩听到这声“柳小姐”,鼻子顿时一酸,眨眨眼忍住泪意,拼命冲他摆手。

不要再这样叫我了,使不得。

阿让看懂了,急道:“如何使不得?相爷于小的有救命之恩,您又是公子指腹为婚的妻。小的初见您时,您就是柳小姐,往后,一辈子,您都是。”

他为裴府效力已二十余年了,说一句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的也不为过。想到昔年裴柳两家交好,柳小姐常常借住裴府,福娃娃似的,每回来都能令裴府喜气盈门。如今却眼见柳家门庭败落,当年伶牙俐齿的相府千金沦落风尘,成了哑巴,与公子的婚事也不知能否还有着落,焉能不痛心。

“柳小姐,您还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小的一定转达。”

思妩略一犹豫,比划了个盘发髻的动作。

这件事,她本想亲自告诉裴少陵的,可惜来的却是阿让。想到凝香她们的叮嘱,她忍不住臊红了耳根,不敢再抬头,也不知阿让究竟看懂了没有。

阿让到底是过来人,稍一联想便明白了,道:“柳小姐放心,小的一定将这事告知公子,叫他务必在您及笄那日回来。”

思妩松了口气,暗暗感激他的体贴,但终究面皮薄,架不住在他一个大男子面前将这桩尴尬事挑明了说,红着脸接过信,一溜烟遁了。

阿让觉得好笑,但一想到即将在这孩子身上发生的事,又实在笑不出来,一边在心底痛骂教坊司无耻,不做人,一边狠跺一脚,翻身上马,飞一般奔出城去。

*

“阿妩亲启:

临时有些差遣,我略去几日,尽量速回。你我之事勿忧,我已将攒够赎身的银钱,此次,定能救你。阿兄不才,蹉跎至今,望阿妩见谅。

兄,少陵敬上。

【另:行至郊野,忽见一丛金鱼草,忆昔你我幼时,尝以此草游戏,言笑晏晏,犹在眼前。然而再一细想,方觉已是七年前的旧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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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粉豆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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