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二十二年的蒲月初一日,当朝丞相柳思元家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爱卿!求爱卿救我皇儿!”
九五至尊的当今陛下“噗通”一声跪倒在自己的臣子面前,唬得身高八尺的柳相连道“使不得”,急拉皇帝陛下起身:“陛下可是要折煞老臣?出什么事了,请上座慢慢说。”
然而年近三十的陛下却只顾痛哭流涕:“爱卿,朕也不想令你为难,可朕……朕实在是没办法了!朕的皇儿病了,在宫里头病了!一定是有人要害他,一定是的!这是朕的第一子啊!朕登基那么多年才盼来的。宫里已经不安全了,朕要为他寻个好去处,绝对安全的好去处!”
他絮絮叨叨滚刀肉似的说了一大串,听得柳相脑子里乱哄哄的:什么叫“朕的第一子”?还“登基那么多年才盼来的”?陛下不是即位没几年就生了太子吗?眼下这又闹的哪一出?
不期然地,他想起了那个在朝野间流传已久的谣言——陛下疯魔了。
以往,他从来不信,每每闻之,必定厉声呵斥。可如今……
尊贵的陛下才不管他在想些什么,直接道明来意:“爱卿,朕思来想去,满朝诸公,唯有你侠肝义胆,最是忠心。朕、朕就将皇儿托付给你了!”
一副壮士断腕、破釜沉舟的决然气势。
可怜柳相年过花甲,第一次知道他的嘴巴在情急时也是能塞下颗鹅蛋的。他大惊失色,仓惶道:“陛下,万万不可!老臣一介匹夫,如何有资格抚养皇子?我大魏立国百余年,从未有此先例呀!”
陛下显然没料到他的请求居然会遭到拒绝,立时呆若木鸡。
“恳请陛下三思。”柳相恨不得以头抢地,求苍天还他们陛下一个清醒的脑子。
“难道,连爱卿也要弃朕于不顾吗?”陛下见他如此,更添几层伤心,“可除了爱卿,朕还能信得过谁?如今连爱卿都不肯对朕施以援手了,这岂不是叫朕睁眼看皇儿死么!”
柳相见陛下哭得凄惨,连声劝慰道:“小孩子生病乃是常事,陛下切莫太担忧了。想当年太子幼时,不也一样的生病,一样的没事了吗?”
他抬出太子,原是想举个现成的例子安抚陛下,谁知陛下反倒跟炸毛了的猫一般连声音都变尖利了:“那不一样!那不一样!你不懂,你们谁也不懂!朕若不抓紧送皇儿出宫,迟早被那妖妇害死!她现在已经开始冲皇儿下手了,你没看到么!”
说到末一句时,已然情绪激动到破了音,剧烈咳嗽起来。
柳相哪里还顾得上寻思别的,忙扶着陛下的肩帮他顺气。
陛下却一把攥住他布满老茧的手,祈求道:“爱卿,朕而今只有你了。朕必须把皇儿交到一个可靠的人手里,朕求你,求你……”
说着,竟不顾尊卑礼仪,“哐哐哐”朝柳相叩了三个响头。
柳相大骇,然而陛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大有他不答应就长跪不起的架势,逼得他没奈何,只得含糊其辞道:“那,那就等明日——”
“今日,就今日!你等着,等着!”陛下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再回来时,手上已抱着个满脸通红的幼童。
他居然是带着孩子来的!
陛下火急火燎,不由分说便将孩子塞进了柳相怀里。
柳相人都傻了,叫苦不迭。
他原想说等明日散朝,见了太后再细细商议,谁料陛下居然还把孩子给带来了啊!此时此刻,他怀抱着个沉甸甸的小子,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欲哭无泪,一双老胳膊比得了漏肩风还僵硬。
陛下却满意了,高兴道:“朕就知道,以爱卿的高义,绝不会见死不救。爱卿放心,这笔功劳,朕替你记下了!待皇儿长大成人,如朕一般做了皇帝,保管有你享不完的福气!”
柳相一听,更想哭了。
谁不知道太子殿下英明神武,颇具尧舜之姿。且业已成人,而今更是连孩子都有了,地位稳如泰山。陛下说这番话,是想闹哪般?
莫非是想效仿先祖,废长立幼?
使不得呀!
笑容转移到了陛下脸上,悲怆却来到了柳相心里。他愣愣地目送陛下一蹦一跳欢快离去的背影,几欲郁卒。
“婵儿,婵儿。”柳相哀呼:“去!去拿爹的药来。爹、爹喘不过气,快不行了……”
当晚,高烧不止的孩子在相府哭闹了一宿,柳相彻夜难眠。
次日一下早朝,他直奔太后的咸福宫而去。然而去的不巧,太后身子不适,尚未梳洗,只有太后身边的承闲姑姑出来见了他一面,将陛下干的荒唐事报与了太后知晓。
一炷香后,承闲姑姑复又出来,笑容亲切:“太后说了,随他去罢。至于那孩子,相爷乐意养就先养着,随便怎么养,不必太放在心上。”
一句“随他去罢”,轻易就安抚了老臣的心,柳相顿觉又能呼吸自如了。
“可……”
随便养,是个什么养法?是如寻常百姓家养儿一般的随便呢,还是依皇家惯例的“随便”呢?
这个问题,承闲姑姑并没有给他明示。
柳相愁眉苦脸思索了一路,及至踏进家门,目光落到女儿已经显怀的孕肚上时,忽然有了想法。
*
元康二十二年的年底,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柳相唯一的女儿生下了他唯一的孙女。柳相抱着这棵来之不易的相府独苗,高兴得老泪纵横。
和他一样高兴的还有侍中裴元启家。
裴家无女,仅有一个两三岁大的男童,乃是夫人嫡出。早在柳婵怀孕之初,两家便约定结两姓之好,若生男,则为契兄弟;生女,则为夫妻。
如今相府喜得贵女,真叫裴侍中两夫妻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忙挑了个大吉大利的日子,遣人送来聘礼,定下了儿女亲家。
柳相一面喜滋滋收下聘礼,一面定下了他的育儿大计——他决定如抚养自家孩儿一般,抚养那位被陛下硬送来的不速之客。自家孩儿是个什么待遇,就一样给他什么待遇,力求分毫不差,绝无半点偏私。
这事被尚在坐月子的柳婵知道后,笑他:“爹也太小心了。连人家亲生祖母都不放在心上,爹这又是何苦。说句斗胆的话,便是养岔了,养歪了,也没人怪您。”
毕竟,就连陛下所求,也不过是平平安安长大而已。
柳相摇头道:“你不懂,这事呀,难着呢。我若养太好了,便会有人说我谄媚皇家;养不好了,又会有人说我苛待皇子。陛下与太后虽明面上不会说什么,可到底于咱们相府无益。正巧赶上你临盆,干脆两个孩子一样养着,看谁还有什么话说!”
柳婵好笑地看着老顽童一般的爹爹,道:“爹的想法好是好,可是,爹是不是忘了,咱们家阿妩是个女孩子呀!难不成将来她学女红的时候,也叫那皇子也跟她一样地穿针引线吗?”
“这……”柳相大窘,连忙为自己找补,“那都是多少年之后的事了,眼下无须考虑这些。陛下如今只是一时兴起,等哪天脑子清醒了,一定迫不及待就把孩子要回去了。你放心,这个孩子他可宝贝着呢,才舍不得一直寄养在咱家。咱们只要做到在宫里来人之前,叫人在此事上抓不着过错,就能平安渡过此劫了。”
柳婵恍然:“也是。对了爹,你说那皇子他——叫什么来着?”
“思穆。”柳相道:“元思穆。”
这个名字,当初还是他协同礼部一道定下来的,他不会记错。何况陛下子嗣稀薄,登基二十余年来,给皇子取名的机会,也不过才区区两次而已。
上一次,还要追溯到十八年前,太子出生。
时隔多年才又诞下的皇子,会舍得一直丢在臣下家里?柳相不信。
柳婵却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恍惚了下,喃喃道:“原来,叫思穆啊。算起来,跟咱们阿妩还是同辈人呢。”
柳相一下子愣住了。
良久后,他才回过神来,唏嘘道:“嘿,可巧了,还真是。”
真的是同辈人。
因着存了这件不能言说的心事,他格外留心观察两个孩子的样貌,一天、一月、一年……他愈看愈觉得相似。倘若不在一处也就罢了,一旦两个孩子同时出现,那眉眼就仿若亲兄妹似的,怎么看怎么像。
“这可如何是好!”他悚然一惊。
再一想到陛下送子的异常举动,心中更觉不安。难道,是陛下发现了什么?可是,不该啊……
柳婵没想到自己一番无心之言,竟叫父亲忐忑至此,立即出声宽慰道:“爹是先入为主了,才会越看越像。其实人皆一张脸,有孔有眼,哪有太大差别呢?细究起来,就连前门大街上的乞儿都能跟您有三分像呢!再说了,男女有别,阿妩又是有婚约的,日后两人年纪渐长,哪还有机会同席。说不定连容貌也会天翻地覆地改变呢。爹就把心咽回肚子里好了,没人会在意这个,毕竟——”
那个人,他已经死了。
她的眸光暗淡下来。
柳相一想也是,然而到底心有所怯,乃至于连自家奴仆都不放心,唯恐天长日久,被他们看出端倪,便时常找借口遣孙女往裴家去,企图将这两个孩子从人前给隔开。
左右那裴元启两夫妻膝下无女,又爱阿妩爱得紧,对此求之不得。
却不想便是这样一个安排,险些惹出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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